余溫(三)
陳磊離開后的第一個周末,林秀芬在清晨五點準時醒來。生物鐘固執地保持著陳建國在世時的節奏,仿佛他還會在六點半推門進來,帶著一身晨練后的微汗,催她起床吃早飯。
她在床上睜著眼躺了半小時,聽著窗外從寂靜到漸漸響起鳥鳴、送奶車叮當聲、以及早班公交的報站聲。這些曾經被忽略的城市底噪,此刻清晰得刺耳。最終,她起身,走向廚房,不再自欺欺人地量三人份或兩人份的米,只抓了一小把,給自己熬了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
餐桌上,屬于陳建國的那副碗筷她沒有再擺。空著,就是空著。她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安靜地喝完粥,洗了碗。整個屋子靜得能聽見水龍頭滴答的聲音,那是建國說過好幾次要修,卻一直沒來得及修的。
不能這樣下去。
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了出來。她知道兒子在外地擔心她,每天雷打不動一個視頻電話,她必須讓自己“看起來”還好。
她走進建國的書房。三十五天了,這是她第二次鼓起勇氣進來。書桌上落了一層薄灰。她打來一盆清水,擰干抹布,開始擦拭。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鄭重。擦過厚重的《機械設計手冊》,擦過他用了十幾年的黑色筆筒,擦過那個放著兒子百天照片的相框……當她挪開一摞舊雜志,準備擦拭下面壓著的桌面時,指尖觸到了一個硬硬的邊角。
是一個棕色的、牛皮紙封面的小本子,比之前那本工作筆記要小得多,藏得很隱蔽。
她的心莫名一跳。輕輕抽出來,封面上沒有任何字樣。翻開第一頁,上面是建國那手熟悉的、略顯拘謹的字跡,但寫的卻不是工作:
“秀芬今天又為小事生氣,怪我忘買醬油。看她背對著我,肩膀一聳一聳的,大概在哭。我這記性!明天一定記得買,買兩瓶。”
日期是五年前的某一天。林秀芬完全想不起那天為了醬油具體吵了什么,只記得自己那時似乎總是很容易因為一點小事就委屈。
她手指微顫,繼續往下翻。
“磊磊中考成績不理想,秀芬急得嘴上起泡。我不能慌,得想辦法找找關系,看能不能去個好點的學校。錢……得想辦法多掙點。”
“今天廠里效益裁人,名單上有我。沒敢告訴秀芬,在樓下轉了三圈才上去。看她笑著端出熱菜,心里真不是滋味。得趕緊找活干。”
“找到開出租的夜班活兒,累是累點,但時間自由,能接送她上下班。就是陪她的時間少了。等她放假,得補償。”“秀芬心臟不舒服,醫生說要靜養。不能再讓她操心錢了。我得再找一份工。”
一頁頁,一段段,像一把遲鈍的刻刀,在她心上重新雕刻著那個她以為熟悉無比的丈夫。原來他沉默的背后,藏著這么多細膩的觀察和獨自承受的壓力;原來那些她曾抱怨過的“不體貼”、“不懂她”,只是他用另一種方式在笨拙地愛著、扛著。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這個家的支柱,操心著柴米油鹽,打理著里里外外。直到此刻才恍然,建國才是那個默默托著底的人,無聲地承受著生活的重量,把風雨擋在外面,留給她一個看似風平浪靜的家。
淚水滴落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了藍色的墨跡。這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無聲的、滾燙的淚,帶著遲來的理解和蝕骨的悔意。她為什么沒能早點發現他的疲憊?為什么總是在索取,卻很少去探究他沉默背后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