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陽(三)
水汽在狹小的廚房里彌漫,裹挾著面粉和清水最樸素的香氣。鍋里的水翻滾著,咕嘟咕嘟,吞下那一批批飛入的、寬薄勻稱的面片。王建國佝僂著背,站在灶前,手里的面團和菜刀仿佛是他身體延伸出的一部分,動作精準得近乎刻板。削面,下鍋,撈起,過冷水,盛入那個印著褪色牡丹花的舊海碗里。淋上厚厚的陳醋,挖一勺油潑辣子,撒上切得細細的蔥花,最后滴上幾滴舍不得多吃的小磨香油。
一碗熱氣騰騰、酸辣鮮香的刀削面。是女兒王瑤當年離家前,最饞的那一口。
他雙手捧著那只粗瓷大碗,碗壁滾燙,熱度灼著他掌心的老繭。他一步步走回屋里,將那碗面輕輕放在李桂蘭面前的桌子上。
李桂蘭已經止住了哭泣,只是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發抖。她空洞的眼睛望著那碗面升騰起的熱氣,霧氣briefly潤濕了她干澀的眼球。她伸出枯枝般的手,顫抖著,想去摸那碗,指尖在觸及碗壁高溫的瞬間又猛地縮回。
“趁熱……”王建國的聲音粗嘎,只擠出這兩個字。
李桂蘭搖了搖頭,淚水又無聲地涌出來,滴落在桌面上,洇開小小的深色圓點。“瑤瑤……吃不到……”
王建國沉默著。他拉過一張凳子,坐在妻子對面。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兩座凝固的山巒。
屋子里只剩下面條熱氣裊裊升騰的細微聲響。
那碗面漸漸涼了,油花凝住,蔥花也不再翠綠。誰也沒有動一筷子。
許久,王建國緩緩站起身。他走到那個掉了漆的五斗柜前,最上面一層,放著一個鐵皮餅干盒,盒子上印著模糊的花鳥圖案,邊角已經銹蝕。他打開盒子,里面是一些泛黃的照片、幾封更老舊的信、一本薄薄的存折,還有王瑤小時候得的三好學生獎狀,邊角已經卷曲。
他的手指在那堆充滿時光塵埃的物件里慢慢翻揀,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摸易碎的夢境。最后,他抽出一張彩色照片。
照片上,十八歲的王瑤穿著嶄新的白色連衣裙,站在大學門口,笑得一臉燦爛,眼睛里盛滿了對未來的憧憬,陽光在她發梢跳躍。那是她拿到錄取通知書后,他們送她去學校報到時拍的。那天,她也是這樣笑著,說:“爸,媽,等我學成回來,接你們去住大房子!”
王建國拿著照片,走回桌邊,遞給李桂蘭。
李桂蘭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睛,接過照片,手指一遍遍摩挲著照片上女兒光滑年輕的臉龐,摩挲著那件他們省吃儉用幾個月才買下的白裙子。她的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雙空洞了太久的眼睛,死死盯著照片里女兒的笑容,又緩緩移向桌上那碗已經涼透的刀削面,再移向角落里那張折疊著的、印著天文數字的支票。
冰冷的償還。滾燙的哭訴。燦爛的過往。殘酷的現在。
這幾樣東西粗暴地并列在一起,撕扯著她僅存的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