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月光(三)
大三的秋天,邵陽的風里像是摻了沙子,刮在臉上又干又糙,還帶著一股說不清的蕭瑟。工地上的塔吊靜默地立著,像一群被拔了插頭的鋼鐵巨人。曾經喧囂的打樁聲、攪拌機轟鳴聲,都稀落了下去。
陳建國回來的越來越早,身上的油漆味和鐵銹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所事事的焦躁和沉默。活兒,肉眼可見地少了。工頭臉上的愁容比他們這些工人還重,三天兩頭被叫去開會,回來就是唉聲嘆氣,然后宣布:又降薪了,或者,哪個班組暫時解散,回家等通知。
陳建國那份高空刷漆的“好活兒”早就沒了。現在只能和一群年紀更大的零工,蹲在路邊等些修修補補、搬運拆卸的散活,工錢按天結,還不一定天天有。他抽便宜的煙,眉頭擰成的疙瘩再沒松開過。那輛二手電動車破舊得更厲害,鏈條咔咔作響,像他時不時發作的腰疼。
家里的飯桌上,咸菜出現的頻率更高了。李桂蘭掃完街,有時會去菜市場撿些人家剝下來不要的爛菜葉,回來洗洗焯水,又是一盤。她的話更少了,咳嗽卻沒好利索,夜里聽著悶悶的。
陳婷每次回家,都能感覺到那股無形的、越繃越緊的弦。她不再提任何關于錢的要求。那三千塊錢的月光,和醫院里王萌萌父親驟然熄滅的生命,像兩把冰冷的刻刀,把她身上那些虛浮的、攀比的硬殼一點點刮掉了,露出里面生嫩卻不得不堅韌的內里。
她把那份家教看成了救命稻草,教得越發盡心。那家孩子成績有了點起色,家長對她很客氣,每次去都給她倒杯熱水,有時還會塞個蘋果給她。那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是她自己掙來的,攥在手心里,帶著汗意和一種微薄的底氣。
但這點底氣,也沒能維持多久。
風聲忽然就緊了起來。
先是家教學生的家長變得有些遲疑,在她上完一次課后,委婉地說:“陳老師,最近……聽說上面查得嚴,要不……我們先停一停?”眼神躲閃,透著不安。
緊接著,班級群里開始頻繁出現輔導員轉發的通知,“雙減”、“規范校外培訓”、“嚴厲打擊無證辦學”、“非法補課后果自負”……一個個詞組像冰冷的石頭砸進來。室友們也開始抱怨:
“我媽給我找的那個輔導機構突然關門了,說是沒資質!”
“我家樓下那個托管班被查了,貼了封條!”
“真倒霉,剛攢點錢想買件新衣服,這下泡湯了……”
焦慮像無聲的瘟疫,在即將面臨實習和就業的大三學生里蔓延。
陳婷心里咯噔一下,抱著僥幸心理又去了一次家教學生家。這次,開門的是學生的父親,臉色嚴肅,直接把她攔在了門口。
“小陳老師,不是我們不讓你教,”男人壓低了聲音,指了指樓上,“是實在不敢了。街道、教委,聯合排查,抓到一次,罰款五千起,還要記錄檔案,影響孩子升學。我們擔不起這個風險。這是這次的課時費,你拿好……以后,就算了。”
門在面前輕輕關上,隔絕了屋里溫暖的燈光和孩子的讀書聲。
陳婷捏著那最后一點微薄的報酬,站在冰冷的樓道里,聽著自己心臟一下下沉重地跳動。最后一條路,也被堵死了。風吹過樓洞,發出嗚嗚的聲響。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打開電腦,漫無目的地搜索著“大學生兼職”、“師范生勤工儉學”。彈出來的信息很多,但大多需要整塊的時間,或者——需要教師證。網頁上明確寫著:“任職要求:持有相應學科教師資格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