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動(四)
王建軍那聲嘶力竭的“她也是我女兒”,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波瀾在逼仄的屋里久久回蕩,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自那日后,有些東西確實不一樣了。
他不再回避小雅。下班回來,會把順路買的、印著幼稚卡通圖案的小蛋糕直接遞到她手里,動作依舊生硬,甚至不看她的眼睛,只說一句:“吃吧。”小雅接過,總是先怯生生看他一眼,小聲道謝,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吃,像只謹慎品嘗人類饋贈的野生小動物。
他開始留意。留意小雅寫作業時是不是燈光太暗,會沉默地換個更亮的燈泡;留意到她鉛筆盒里禿得捏不住的鉛筆頭,下次回來會扔下一把新的,五顏六色,帶著橡皮頭。他甚至在小寶哭鬧、我手忙腳亂時,會啞著嗓子對小雅說:“去,把你弟弟那個搖鈴拿來。”這是指令,卻也是某種笨拙的接納,將她也納入這混亂焦頭爛額的家庭運轉體系里。
小雅的眼睛里,那層終日不散的驚恐薄霧漸漸淡去,添了一點微弱的光。她會悄悄觀察爸爸,在他修理工具箱時,遠遠地、安靜地看著,把他需要卻又夠不到的工具,一點點推過去。王建軍有時會愣一下,然后伸手拿過,并不道謝,但緊繃的下頜線會略微松弛。
但裂痕并非一聲吶喊就能彌合。生活的粗糲和經濟的窘迫,依舊如砂紙般反復打磨著神經。王建軍依舊沉默寡,疲憊像刻進了他的骨子里。婆婆的眼神更加復雜,她不再公然說什么,但看向小雅時,那目光里沉淀的憂慮和算計,比語更令人窒息。她開始更頻繁地念叨小寶的未來,念叨房價,念叨別人家的孫子報了多么昂貴的早教班。每一個字都像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向王建軍最焦慮的軟肋。
家庭的裂縫,以一種更隱晦、更令人心痛的方式在小雅身上顯現。她變得過分懂事,懂事的讓人心疼。吃飯時,只夾最便宜的青菜,肉菜總是“不愛吃”;鉛筆用到實在握不住才換;學校里要交錢買輔導材料,她總是拖到最后,在我反復追問下才小聲說出來,說完又急急補充:“媽媽,要是貴……就不用了,我可以借同學的看。”
這種小心翼翼的自我壓縮,比哭鬧更讓人難受。
沖突在一個周末的午后再次爆發。起因是小兒子的周歲宴。婆婆堅持要大辦,定城里最好的酒店,請所有親戚。“王家第一個大孫子,必須風光!不能讓親戚看了笑話!”她的聲音又高又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王建軍悶頭計算著預算,眉頭越擰越緊,半晌,吐出一口濁氣:“媽,沒必要那么鋪張,家里坐坐就行了。那酒店一桌夠我們一個月菜錢。”
“什么叫鋪張?”婆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這是臉面!是規矩!你兒子一輩子就這一次周歲!省什么也不能省這個!難道要偷偷摸摸像見不得人?”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正在安靜寫作業的小雅。小雅握筆的手頓住了,頭埋得更低。
“媽!”王建軍聲音沉了下去,帶著警告。
“我說錯了嗎?”婆婆豁出去了似的,聲音拔得更高,“現在養一個孩子多費錢你心里沒數?奶粉、尿布、以后上學、買房……哪一樣不是金山銀山堆出來的?你有多大本事掙?到時候兩個都耽誤!別說我沒提醒你!”
“砰!”王建軍一拳砸在桌上,茶杯震得跳起來。他額上青筋暴起,眼睛赤紅地瞪著婆婆,胸口劇烈起伏,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小寶被嚇到,哇哇大哭起來。
我連忙去抱孩子,心慌得像要跳出嗓子眼。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小雅-->>突然站了起來。她的小臉煞白,走到王建軍和婆婆中間,仰起頭,聲音細細的,卻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像暴風雨前死寂的海面:“奶奶,爸爸,你們別吵了。”她深吸一口氣,眼淚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卻死死忍著不掉下來,“……把我送回去吧。”
屋里瞬間死寂。連小寶的哭聲都頓住了。
小雅看著王建軍,一字一句,清晰得殘忍:“送回福利院。那里……那里也有很多小朋友,挺好的。把我送回去,你們就不用吵了,就可以給弟弟辦酒席,買好多好多東西……爸爸……也能輕松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