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們。
雷春燕撐著一把藍色的雨傘,站在校門側邊的花壇旁。她旁邊站著一個男人,身材中等,微微發福,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夾克。他一手撐著傘,另一只手……正親昵地攬在雷春燕的腰上!而更讓我血液瞬間凍結的是,玥玥背著粉色的小書包,像一只歡快的小鳥,從校門口跑出來,徑直撲進了那個男人的懷里!男人哈哈笑著,一把將她抱了起來,甚至在她的小臉蛋上響亮地親了一口!雷春燕站在旁邊,臉上帶著一種我許久未見的、近乎溫柔的笑意,伸手理了理玥玥被風吹亂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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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站在同一把大傘下,那男人抱著我的女兒,我的妻子依偎在他身邊。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他們周圍形成一道模糊的水簾,像一幕溫馨而殘酷的家庭劇。那把藍色的大傘,像一個巨大的諷刺,將他們包裹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而我,被徹底隔絕在外。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而疼痛的回響。憤怒、屈辱、被徹底背叛的冰冷感,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死死盯著那個男人的臉,試圖在記憶中搜尋任何可能的痕跡。方臉,小眼睛,頭發梳得油亮……嚴振邦!這個名字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記憶!就是他!我曾在雷春燕接電話時聽到她壓低聲音喊過這個名字!
我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像,僵立在梧桐樹下,直到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馬路盡頭,融入灰蒙蒙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流進脖子,我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只有胸腔里那團熊熊燃燒的怒火在灼燒。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一個訓練有素的獵犬,目標明確地盯上了嚴振邦。我摸清了他住的小區——一個位于老城區、管理松散的老舊小區。我熟悉了他常去的棋牌室和街角那家他每天必光顧的米粉店。機會終于在一個傍晚降臨。他坐在小區門口簡陋的石凳上,蹺著二郎腿,一邊和鄰居大聲說笑,一邊愜意地吞云吐霧。煙頭的火星在漸暗的天色里明明滅滅。
當他終于起身,隨手將那截短短的煙蒂彈進旁邊的綠化帶草叢時,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我強壓著激動,等他走遠,身影消失在單元門洞里,才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目光迅速鎖定那個還帶著一點微弱紅光的煙頭。四下無人,我飛快地彎下腰,用事先準備好的鑷子和透明小密封袋,像撿拾一枚價值連城的罪證,小心翼翼地夾起了那個沾著污泥的煙蒂。指尖觸碰到那點微溫的潮濕,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但我緊緊攥住了袋子。
幾天后,另一份冰冷但至關重要的鑒定報告擺在了我和老周面前。結論清晰無誤:“依據現有資料和dna分析結果,支持嚴振邦是王玥玥的生物學父親。”
看著那行字,我沒有預想中的激動或狂喜,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沉重的疲憊。它像一個句號,終結了所有的僥幸和幻想;也像一個冰冷的錨點,將我牢牢釘死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齊了。”老周拍了拍那份新報告,聲音沉穩有力,“立案吧。”
當法院的傳票送達時,雷春燕的反應如同預料中的火山爆發。電話那頭,她的咒罵聲歇斯底里,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隔著電波都能感受到那股毀滅般的恨意。她詛咒我不得好死,詛咒我斷子絕孫,甚至威脅要帶著玥玥遠走高飛,讓我一輩子見不到。我沉默地聽著,直到她聲音嘶啞地掛斷電話,聽筒里只剩下空洞的忙音。心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痛了,只剩下一種徹骨的冰冷。
開庭的日子,婁底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寒潮。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裹緊了舊棉衣,隨著稀疏的人流走進區法院略顯陳舊的大門。民事審判庭不大,旁聽席上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塵埃、舊紙張和冰冷消毒水的味道。
我坐在原告席上,老周坐在旁邊,桌上攤開厚厚的卷宗。對面,被告席上,嚴振邦也來了。他穿著一件半新的皮夾克,頭發依舊梳得油光水滑,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帶著一種混不吝的打量和不耐煩,偶爾瞟向門口,似乎在等誰。
雷春燕最終沒有出現。直到法官敲響法槌宣布開庭,她那個位置依舊是空的。嚴振邦撇了撇嘴,低聲咕噥了一句:“媽的,臭娘們兒……”聲音不大,但在肅靜的法庭里顯得格外刺耳。
庭審的過程如同預設好的程序。老周邏輯清晰地陳述事實,出示一份份證據:那份被撕碎又粘好的親子鑒定報告,證明王建業與王玥玥無血緣關系;那份煙蒂提取物做的鑒定報告,確認嚴振邦是生父;還有一摞厚厚的票據復印件——奶粉、衣物、學費、醫藥費……九年時光的點點滴滴,都化作了紙上冰冷的數字。
嚴振邦的律師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顯然準備不足。面對鐵證,他只能蒼白地強調“不知情”、“沒有撫養義務”、“王某是自愿撫養”這些站不住腳的理由。他甚至試圖質疑鑒定報告的真實性,被老周一句“被告方如對證據有異議,可當庭申請重新鑒定”頂了回去。嚴振邦本人則顯得焦躁不安,幾次想插嘴都被法官嚴厲制止,只能煩躁地抓撓自己的頭發。
輪到嚴振邦陳述時,他猛地站起來,脖子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聲音粗嘎地對著法官嚷嚷:“法官!這事兒跟我有什么關系?啊?我又不知道那丫頭是我的種!雷春燕那個婆娘跟我睡的時候,又沒說她已經嫁人了!她騙了我,也騙了他!”他手指猛地指向我,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前面書記員的桌子上,“現在你們找我要錢?憑什么?是他自己傻!養了九年才發覺?早干嘛去了?這錢我不認!誰愛認誰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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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粗鄙的辭和推卸責任的態度,讓旁聽席上響起一陣壓抑的議論聲。法官皺著眉,重重敲了下法槌:“肅靜!被告注意法庭紀律!只陳述與案件有關的事實!”
“事實?事實就是我倒霉!”嚴振邦梗著脖子,一臉的無賴相,“他王建業戴了綠帽子是他活該,關我屁事?他養孩子是他樂意!現在想找冤大頭?門兒都沒有!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他梗著脖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潑皮模樣。
法官不再理會他的咆哮,轉向我:“原告,最后陳述?”
我站起身。九年的時光,那些深夜抱著發燒的孩子奔向醫院的狂奔,那些省下煙酒錢只為給她買一條漂亮裙子的隱忍,那些被她甜甜地叫著“爸爸”時充盈心間的暖流……此刻都化作了喉頭的硬塊,哽得生疼。千萬語,最終只凝成一句帶著沙啞顫抖的控訴:
“法官,我養了她九年,傾盡所有。現在我只求一個公道,讓該負責的人,把不該他得的,還回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帶著沉重的喘息。
法官點點頭,示意我坐下。他低頭翻看著卷宗,法庭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書記員敲擊鍵盤的輕微嗒嗒聲,像倒計時的秒針,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凄厲、穿透力極強的鳥鳴聲,毫無預兆地刺破了法庭的寂靜,從高高的窗外清晰地傳了進來!
“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
那聲音一聲接著一聲,短促、尖銳,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哀傷,在寒冬的空氣里反復回蕩,仿佛杜鵑泣血,聲聲啼喚。旁聽席上有人下意識地循聲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
法官抬起頭,目光掃過整個法庭,最后落在那份粘補過的親子鑒定報告上,眼神深邃而凝重。他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法庭的每一個角落:
“……本院認為,原告王某與王玥玥之間不存在生物學父女關系,事實清楚,證據充分,予以確認。”
“被告嚴振邦作為王玥玥的生物學父親,本應承擔撫養義務。原告王某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撫養非親生子女長達九年,其財產利益受到損害。被告嚴振邦因原告的撫養行為而免除其應負擔的撫養費用,獲得利益。兩者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且被告獲得該利益無法律依據。”
“因此,被告嚴振邦的行為構成不當得利。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二條之規定,原告王某享有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
法官頓了頓,目光如炬地看向被告席上臉色發白的嚴振邦:
“被告辯稱不知情、無撫養義務、原告自愿撫養等意見,于法無據,本院不予采納。被告嚴振邦應對其行為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關于撫養費的具體金額……根據原告提交的相關票據及本地實際生活水平,經本院核算,原告王某主張的九年撫養費共計元,其中合理部分為元。此款應由被告嚴振邦返還原告王某。”
“咚!”
法槌落下,發出清脆而決斷的回響。
“綜上,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二條、第一千零六十七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第三十九條之規定,判決如下:被告嚴振邦于本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支付原告王某墊付的撫養費人民幣九萬三千四百零八元整。”
“閉庭!”
嚴振邦猛地從被告席上彈起來,臉漲成了豬肝色,指著法官就要破口大罵。旁邊的法警迅速上前一步,嚴厲地制止了他。他胸口劇烈起伏,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怨毒和一種輸光了的賭徒般的瘋狂。最終,他啐了一口,重重地踹開椅子,罵罵咧咧地快步沖出了法庭,像一條急于逃離漁網的敗狗。
旁聽席上的人低聲議論著,陸續起身離開。老周收拾著桌上的文件,拍了拍我的肩膀:“判得沒問題,數額也算公道。等他上訴期過了,錢不到位我們就申請強制執行。”
我點點頭,喉嚨里像是堵滿了沙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公道?那九萬三千四百零八元,能買回九年的光陰嗎?能抹去玥玥那雙受傷的眼睛嗎?能縫合我被謊徹底撕裂的人生嗎?冰冷的數字,在巨大的情感廢墟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和諷刺。
我沒有立刻離開。身體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沉重地靠在冰涼的椅背上。法庭里的人漸漸走空了,只剩下書記員最后收拾東西的輕響。窗外的天色更加陰沉,仿佛隨時要壓下來。那凄厲的杜鵑啼鳴,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然而,那一聲聲“咕咕——咕——咕——”的余韻,卻像刻在了耳膜深處,在空曠寂靜的法庭里反復回響。
“咕咕——咕——咕——”
像泣血。像控訴。像一場漫長而無望的尋找。
我閉上眼,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玥玥最后看我時那雙含淚的、充滿恐懼和不解的大眼睛。那目光比嚴振邦的怨毒更傷人。我養了她九年,傾注了所有我能給予的父愛。那愛是真的,那些溫暖的瞬間是真的。可現在,法律告訴我,這一切的根基是假的,是偷來的,是別人遺棄的責任。這九萬三千四百零八元,是冰冷的結算,是情感的割席。它買斷了我和那個叫我“爸爸”的小女孩之間,最后一點名義上的聯系。
冰冷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瞬間模糊了視線。我用力仰起頭,死死盯著法庭天花板上那盞慘白的日光燈管,不讓它們滾落。燈光刺得眼睛生疼,卻無法驅散心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茫然。
還清了錢,然后呢?
那個被叫做“家”的地方早已粉碎。那個曾被我視若珍寶的孩子,如今成了別人血緣的憑證,成了我人生中一場荒誕悲劇的活體證物。我該去哪里?未來又在哪里?杜鵑鳥那聲聲泣血的啼喚,仿佛還在空曠的心房里回蕩,找不到歸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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