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五)
警局那扇沉重的玻璃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喧囂的世界,也仿佛將林建國最后一點殘存的力氣抽干了。他佝僂著身體,幾乎完全倚靠在拐杖和女兒小滿的支撐上,才勉強沒有癱倒在地。那包被他一直緊緊攥在手里的向日葵花籽,此刻像一個燙手的烙印,灼燒著他冰冷的手心,也灼燒著他被徹底撕開的靈魂。自首的沖動過后,是排山倒海的恐懼和虛脫。
小滿攙扶著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全身都在無法控制地顫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碎的嘶聲。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光潔的地面,不敢看任何人,仿佛自己是骯臟的、會污染這片空間的穢物。周圍投來的目光,無論是好奇、冷漠還是職業性的審視,都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上。
“坐這邊等吧。”一位年輕的民警指了指墻邊的塑料椅,語氣還算平和。
林建國像受驚的兔子,幾乎是拖著那條僵硬的假肢,“挪”到了椅子邊緣,只敢坐半個屁股。小滿挨著他坐下,沉默地拿出紙巾,遞給他擦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她沒有看他,目光落在對面墻上張貼的治安管理條例宣傳畫上,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警局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著父親身上那股長途跋涉的汗味和絕望的氣息,充斥著她的鼻腔。
錄口供的過程漫長而煎熬。面對民警冷靜而細致的詢問,林建國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巨大的痛苦和二十多年深埋的恐懼讓他邏輯混亂。他反復強調著“我對不起老李”、“我對不起桂蘭和小滿”、“我該死”,卻常常記不清具體的日期、車牌號,甚至同車工友的名字。每一次回憶事故的細節,都像重新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他的身體劇烈地痙攣,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舊夾克。
小滿坐在旁邊,作為家屬和知情者,也被要求做筆錄。她機械地復述著父親告訴她的信息,聲音干澀而平靜,像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遙遠故事。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說出一個字,心口就像被鈍刀剜過一遍。母親沉默堅韌的一生、父親倉皇逃離背負的罪孽、自己怨恨又憐憫的復雜情感、還有那個因父親而破碎甚至可能失去頂梁柱的陌生家庭……所有的碎片都在這一刻尖銳地攪動在一起。
當父親終于哆嗦著手,在厚厚的筆錄材料上簽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并按上鮮紅的手印時,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生氣,癱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民警告知,鑒于案情重大且年代久遠,需要詳細核查,同時聯系當年的受害人家屬和可能知情人,林建國需要被依法刑事拘留。
冰冷的手銬“咔嚓”一聲鎖上父親枯瘦的手腕時,那細微卻刺耳的聲音,像一顆子彈擊穿了小滿麻木的神經。她猛地閉上了眼睛。父親沒有掙扎,只是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像瀕死野獸的哀鳴。他最后看了一眼小滿,眼神里充滿了無盡的愧疚、絕望,還有一絲……奇異的解脫?然后,他低著頭,被民警攙扶著,一步一瘸,拖著那條沉重的假肢,蹣跚地走向那條通往鐵窗的、幽暗的走廊。那包向日葵花籽,孤零零地掉落在剛才他坐過的椅子旁。
小滿僵在原地,直到父親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她彎腰,撿起那包沾著父親汗水和淚水、沉甸甸的花籽。金黃的種子在塑料袋里沉默著,它們承載著母親對陽光的期盼,承載著父親遲來的懺悔,也承載著她此刻無法說的沉重與茫然。
走出警局,午后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手機在口袋里瘋狂震動,是“記憶港灣”的陳姐打來的,還有幾條關于下午公益講座籌備工作的信息。現實世界并未因她的個人崩塌而停止運轉。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將翻涌的情緒壓下,接通了電話。
“小滿?你那邊怎么樣?講座物料都準備好了嗎?需要幫忙嗎?”陳姐關切的聲音傳來。
“陳姐…”小滿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她清了清嗓子,用力握緊那包花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沒事,都準備好了。我…我這邊有點事耽擱了,馬上過去。”
她沒有透露父親的事。那是一個太過沉重和私密的傷口,暫時無法與任何人分享,即使是“記憶港灣”這個她視為精神家園的地方。
下午的公益講座主題是“阿爾茨海默病照護中的情緒管理與自我關懷”。小滿站在臺上,面-->>對著臺下幾十雙或疲憊、或焦慮、或帶著求知渴望的眼睛。她努力調動著全部的專業素養和事先準備好的內容,講解著照護者常見的負面情緒、應對策略、尋求支持的重要性。
然而,當講到“理解病人的恐懼與退讓行為”時,她的大腦不受控制地閃回——閃回母親藏起的藥片,閃回父親講述母親坐在輪椅上呆望向日葵的側影,閃回警局里父親戴上冰冷手銬時那絕望而解脫的眼神,閃回那包掉在地上的花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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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她的聲音忽然哽住了,不得不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有時候,病人那些看似無理、甚至讓我們煩躁的行為背后,藏著的是他們最深的恐懼和對我們最笨拙的‘保護’…他們害怕被嫌棄,害怕成為負擔…甚至,會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來‘減輕’我們的負擔…”
臺下很安靜。有人悄悄抹淚,有人深有同感地點頭。小滿的目光掃過他們,仿佛看到了無數個曾經的自己。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切膚之痛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