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四)
雨停了。濕漉漉的院子在晨光中泛著清冷的光澤,向日葵的花盤低垂著,吸飽了雨水,顯得沉甸甸的。
屋子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近乎凝固的尷尬。林建國局促地坐在客廳那張舊沙發上,身體僵硬,那只冰冷的金屬假肢關節露在挽起的褲管外,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無聲地訴說著他缺席的二十多年里經歷的苦難。他雙手緊緊抓著膝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眼神躲閃,不敢與小滿對視,只是偶爾飛快地瞥一眼墻上桂蘭的遺像,渾濁的眼底翻涌著無法說的痛楚和愧疚。
小滿給他倒了一杯熱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熱水氤氳的熱氣短暫地模糊了兩人之間沉重的空氣。
“餓嗎?我去弄點吃的。”小滿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情緒。她需要一些具體的事情來填滿這令人窒息的空間。
“不…不用麻煩…”林建國慌忙擺手,聲音嘶啞,“我…我不餓…”
小滿沒再堅持,轉身進了廚房。她打開冰箱,里面東西不多。母親走后,她很少正經做飯。她拿出雞蛋和掛面,動作有些機械。廚房里熟悉的氣息——淡淡的油煙味混合著母親常用的洗潔精味道——讓她一陣恍惚。這里曾是母親的世界,如今卻要容納一個陌生又熟悉的闖入者。
煮面的間隙,她聽到客廳傳來壓抑的咳嗽聲,以及拐杖不小心碰到茶幾腿發出的輕微碰撞聲。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像一根針,輕輕刺著她緊繃的神經。
一碗簡單的蔥花雞蛋面放在林建國面前時,他受寵若驚,連聲道謝,拿起筷子的手卻抖得厲害,面條幾次滑落回碗里。他笨拙地用左手試圖穩住顫抖的右手,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臉上滿是窘迫和難堪。
小滿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被生活磨礪得粗糙不堪、連吃飯都顯得如此吃力的老人,與她童年記憶中那個模糊的、偶爾回家會把她高高拋起的年輕父親形象,無論如何也重疊不到一起。怨恨依然盤踞在心底,但此刻,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悄然滋生——一種沉重的、帶著悲憫的疲憊。
“我來吧。”她最終看不下去,伸手拿過他的碗和筷子,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遞到他嘴邊。
林建國愣住了,渾濁的眼睛里瞬間涌上淚水。他顫抖著張開嘴,像個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吃下了女兒喂的第一口面。滾燙的面條和著咸澀的淚水咽下,喉嚨哽咽得生疼。
一頓沉默的早餐在極度壓抑的氣氛中結束。林建國堅持要自己洗碗,小滿沒有阻攔。她看著他拄著拐杖,動作遲緩而笨拙地在水槽邊忙碌,那條空蕩的褲管隨著他的動作晃蕩,每一次身體的移動都伴隨著假肢關節細微的摩擦聲。這聲音,連同他佝僂的背影,像一幅沉重的鉛筆畫,刻進了小滿的腦海。
“你…睡哪里?”收拾完,小滿看著那個放在客廳角落的、鼓鼓囊囊的舊旅行袋,問道。
林建國立刻緊張起來,像是怕被嫌棄:“我…我睡沙發就行!真的!我習慣了,不占地方…”
小滿沒說話,轉身走進母親生前住的房間。房間保持著原樣,仿佛母親只是出去散步了。空氣里還殘留著淡淡的、屬于母親的氣息。她打開衣柜,拿出干凈的床單被套。
“你睡這屋。”她把東西放在床上,語氣不容置疑。
林建國拄著拐杖挪到門口,看著房間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桂蘭的梳妝臺,她常蓋的薄被,窗臺上那盆依然綠著的吊蘭…他的呼吸變得急促,眼眶再次紅了。他張了張嘴,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小滿…我…我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小滿打斷他,聲音有些冷硬,“她活著的時候,你沒盡到責任。現在她不在了,這間屋子空著也是空著。”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那包被他鄭重放在床頭柜上的向日葵花籽上,“你帶來的東西,好好收著。”
安頓好父親,小滿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巨大的疲憊感和復雜的情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怨恨、悲憫、責任、還有一絲絲對未知未來的茫然…所有情緒糾纏在一起,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手機震動起來,是“記憶港灣”的陳姐發來的消息,提醒她下周一個公益講座的細節。小滿看著屏幕,又想起互助小組里那些家屬疲憊卻堅韌的臉龐。生活不會因為個人的傷痛而停止。母親的向日葵項目需要推進,那些和她一樣在遺忘迷宮中掙扎的家庭需要支持。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起來。打開電腦,開始處理“記憶港灣”的工作郵件。屏幕的光映著她蒼白的臉,但眼神逐漸變得專注。投入工作,是她暫時逃離現實困境的避風港,也是她連接母親、進行自我救贖的橋梁。
幾天下來,一種微妙而別扭的“同居”模式在父女間形成。林建國像一只驚弓之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起得很早,拄著拐杖,笨拙地嘗試打掃衛生、澆花,但往往弄巧成拙——打碎一個杯子,把地拖得太濕差點滑倒,給向日葵澆水時水壺太重失去平衡灑了一身。每次闖禍,他都驚慌失措,像個等待訓斥的孩子,反復說著“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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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從最初的煩躁,到后來的麻木,再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平靜。她不再責備,只是默默收拾殘局。她發現,父親的右腿殘肢在陰雨天會疼痛難忍,常常整夜輾轉反側,壓抑著呻吟。那冰冷的假肢,顯然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不適和磨損。她開始在網上搜索殘肢護理和更合適的-->>假肢信息,也學著用母親留下的紅花油,笨拙地幫他按摩酸痛的腰背。每一次接觸,父女倆都顯得極其不自然,空氣里彌漫著尷尬的沉默,但一種基于血緣和憐憫的責任感,正在這沉默中艱難地生根。
那包向日葵花籽,被林建國像寶貝一樣供在床頭柜上。他每天都會拿起來看看,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塑料袋。一天傍晚,他鼓起勇氣,拄著拐杖挪到小滿工作的書桌旁。
“小滿…”他聲音很輕,帶著試探,“這…這花籽…是不是…該種下了?我看…看節氣好像差不多了…”他不太懂農時,只是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對妻子喜好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