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整理袋子的手猛地頓住。他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晨光透過窗戶,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布滿了通紅的血絲,眼下是深重的青影,顯然一夜未眠。他看向門口的李嘯,眼神里有濃得化不開的不舍和痛苦,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當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我臉上時,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窘迫,有難堪,有去意已決的疲憊,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孩子般的委屈和求助?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干澀的嗬嗬聲,最終卻只是極其艱難地、帶著濃重鄉音地擠出了幾個破碎的字:“我……回……回去……不礙事了……”
就在他吐出這幾個字的瞬間,我清晰地看到,一滴渾濁的淚,毫無征兆地從他那布滿紅血絲的眼角滾落,迅速滑過他枯槁的臉頰,留下了一道清晰而刺目的濕痕。那滴淚仿佛有千鈞之力,瞬間擊潰了我心中所有筑起的堤防。那不僅僅是一個固執老人的眼淚,那是一個被衰老、病痛、耳聾和無法融入的孤獨逼到角落的靈魂,最后的狼狽和無聲的控訴。所有的委屈、計較、被誤解的寒心,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
“爸!”我脫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急促和沙啞。我一步跨進房間,幾乎是小跑著來到他面前,完全無視了那個敞開的旅行袋。我的目光急切地掃過他憔悴不堪的臉,落在他那雙布滿老繭、此刻正無措地攥著旅行袋提手的大手上。幾乎是出于本能,我伸出手,不是去奪那個袋子,而是有些笨拙地、卻異常堅定地,覆蓋在了他那冰冷而粗糙的手背上。
他的手猛地一顫,像是被燙到,下意識地想抽回,卻被我用力按住。我的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膚下凸起的骨節和嶙峋的筋脈,冰冷而僵硬。
“爸,”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出來,“這里……這里就是你家啊!”我說得異常用力,仿佛要用聲音的重量壓垮那橫亙在我們之間無形的壁壘,“李偉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和嘯嘯,我們都在這里,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您……您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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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公公喃喃地重復著這三個字,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那里面翻涌著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還有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的光,在絕望的灰燼里掙扎著想要復燃。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睜得極大,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只化作喉間壓抑的哽咽。那滴未干的淚痕還掛在他臉上,此刻又有新的水光在他眼眶里劇烈地積聚、打轉,最終不堪重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他胸前洗得發白的舊衣襟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濕痕。他整個人都在無法抑制地顫抖,像一個在寒風中即將散架的破舊風箱。
“爺爺不哭!”李嘯不知何時也跑了進來,小小的身體緊緊抱住了公公的一條腿,仰著小臉,大眼睛里也蓄滿了淚水,“爺爺不走!嘯嘯要爺爺!爺爺在家!”他一邊喊,一邊用力搖晃著爺爺的腿,仿佛這樣就能把爺爺牢牢釘在家里。
公公終于再也支撐不住,佝僂的腰背彎得更深,抬起那只沒被我按住的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試探,輕輕落在了李嘯小小的、溫熱的頭頂上。他粗糙的手指穿過孫子柔軟的發絲,動作輕得如同觸碰易碎的珍寶。然后,他的目光緩緩抬起,越過孫子的頭頂,再次落在我臉上。這一次,那目光里翻涌的痛苦和絕望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被巨大的、未曾預料的暖流沖擊后產生的茫然和脆弱。
他那只被我緊緊按住的手,不再試圖掙脫。冰冷僵硬的指節,在我的掌心下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微小的動作,像是在無邊凍土下艱難探頭的第一株嫩芽,帶著一種微弱卻真實的暖意,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開始回溫。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任由淚水無聲地流淌,喉嚨里壓抑著沉悶的嗚咽。那緊攥著旅行袋提手的力道,終于,一絲一絲地,松開了。敞開的袋口,像一張無聲嘆息的嘴,里面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安靜地躺在晨光微熹里。
廚房里,紅豆小米粥在鍋里發出溫柔而綿密的“咕嘟”聲,清甜的米香混合著紅豆的醇厚氣息,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悄然浸潤了房間里每一寸凝滯的空氣,溫柔地包裹著這無聲的、淚雨滂沱的和解。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夕陽的金輝斜斜地灑進客廳。公公依舊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手里捧著我剛切好的、溫軟適口的蘋果塊。李嘯趴在他腿邊的地板上,正專注地用彩色蠟筆涂抹著畫本。家里很安靜,只有蠟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忽然,公公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小叉子,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自然,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促,慢慢站起身。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低著頭,徑直走向了衛生間。那扇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
幾秒鐘后,里面沒有傳出任何令人皺眉的氣味前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清晰、流暢、甚至帶著某種刻意為之的鄭重其事的水流聲。
嘩啦啦——嘩啦啦——
那聲音持續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水流沖擊著瓷壁,在狹小的空間里激蕩回響,顯得格外響亮和徹底。它不再是提醒后的補救,而是一種自覺的宣告,一種笨拙卻鄭重的融入。
水流聲停歇。門開了,公公走了出來。他依舊沒有看客廳的方向,只是默默走回他的藤椅,重新坐下,拿起小叉子,叉起一塊蘋果,送進嘴里慢慢地咀嚼著。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臉上的皺紋在光影里顯得柔和了許多。
我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本書,目光卻久久停留在陽臺的方向。李偉從書房走出來,正好對上我的視線。他什么也沒問,只是走到我身邊坐下,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我放在膝蓋上的手。他的手心溫暖而干燥。
客廳里很安靜。李嘯的畫筆還在沙沙作響。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點亮,匯成一條無聲流淌的光之河。廚房里,晚飯的香氣已經開始無聲地醞釀。
那嘩啦啦的水流聲似乎還在耳邊隱隱回蕩,帶著一種沖刷掉淤泥、疏通開淤塞的暢快,緩慢而堅定地流進這沉滯許久的日常里。它沖走的或許遠不止是生理的氣味,更是那些橫亙在心與心之間、因誤解和孤獨而板結的塊壘。我知道,衰老帶來的不便、溝通的障礙、不同習慣的摩擦,并不會就此消失,它們仍會是生活中細碎的砂礫。但此刻,聽著那徹底而自覺的水流聲,感受著手心傳來的溫度,看著祖孫倆在夕陽余暉中寧靜的剪影,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如同那溫熱的紅豆粥,暖融融地熨帖著心底最深處的褶皺。這日子依舊是沉重的,卻不再冰冷得令人窒息。那水流沖開的,是一條得以喘息、得以緩慢前行的縫隙。在這縫隙里,光,終于艱難地透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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