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上課了。”她的聲音有些干澀,卻努力維持著平穩,“翻開課本第一頁。”
講臺下,五顆小腦袋抬了起來,五雙眼睛望向她,帶著懵懂和依賴。王靈芝的目光掃過他們凍得通紅的小臉,掃過他們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服,最后落在窗外連綿不絕、沉默如亙古的武陵群山上。那“篤、篤”的書寫聲,是她此刻唯一能發出的、對抗這無邊寂靜與流失的抗爭。
李建國放下手機,油膩膩的手指在沾滿豬油和血漬的圍裙上用力蹭了蹭。手機屏幕上,是他剛剛發出的短信:“錢匯了。”收件人:靈芝。他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幾秒,眼神復雜,有疲憊,有愧疚,也有一絲難以說的疏離。然后,他鎖上屏幕,把手機塞回褲兜深處。
寧鄉縣城菜市場角落,一個臨時搭起的、油膩膩的塑料棚下,就是他的“新戰場”。一張厚實的舊木案板,幾把豁了口的砍刀,一個污跡斑斑的電子秤,還有案板上堆著的半扇白條豬,幾副豬下水。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生肉腥氣和市場特有的嘈雜、渾濁味道。這就是他現在所有的營生——一個最底層的豬肉攤販。
“老板,這塊前腿肉怎么賣?”一個提著菜籃的大媽湊過來,挑剔地用指甲掐了掐肉皮。
“十八塊一斤,大姐,早上剛送來的,新鮮著呢!”李建國臉上堆起有些僵硬的笑,努力模仿著旁邊那些老攤販熟稔的腔調。他拿起砍刀,刀背在磨刀棒上蹭了兩下,發出刺耳的“嚓嚓”聲,然后熟練地剁下一塊肉,上秤。
“哎喲,你這秤準不準啊?”大媽狐疑地盯著秤盤。
“準!大姐,您放心!少一賠十!”李建國拍著胸脯保證,心里卻有點發虛。他剛入行不久,還在摸索,為了搶到便宜點的好肉,每天天不亮就得去屠宰場門口蹲守,跟那些老油條們爭搶。秤桿子上的學問,討價還價的門道,笑臉迎人的分寸……每一件都比養豬累心百倍。
好不容易打發走大媽,剛喘口氣,旁邊攤位一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光頭攤主叼著煙踱了過來,斜睨著李建國的攤子:“喂,新來的?懂不懂規矩?誰讓你把攤子支這兒的?擋著老子風水了知道不?”
李建國心里一緊,臉上努力擠出笑:“張哥,不好意思,剛來不懂。您看這角落……”
“角落?角落也是老子的地方!”光頭張把煙頭狠狠摔在地上,用腳碾滅,“要么給老子挪開!要么……”他掂了掂手里那把閃著寒光的剔骨刀,眼神兇狠,“交‘管理費’!懂不懂?”
李建國看著那把刀,又看看對方身后幾個同樣不善的幫工,一股悶氣堵在胸口。他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手臂上的肌肉繃緊,手背上那道豬瘟撲殺時被鐵絲劃傷的舊疤顯得格外猙獰。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要是以前……他腦子里閃過豬場里健碩的公豬低吼的樣子。但他很快把那口氣硬生生咽了下去,肩膀微微塌了下來。他不能惹事。他需要這個攤位,需要每天那點微薄的收入去填那個深不見底的債坑。
他垂下眼,避開對方挑釁的目光,從油膩的腰包里摸索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遞了過去,聲音低啞:“張哥,您抽煙……一點意思……”
光頭張哼了一聲,一把抓過錢,數也不數塞進褲兜,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大搖大擺地走開。
李建國頹然地靠在油膩的案板上,汗水混著案板上的油脂,順著額角流下來,蟄得眼睛生疼。他摸出褲兜里的手機,屏幕漆黑。沒有短信,沒有電話。只有案板上豬肉散發出的生冷腥氣,市場里此起彼伏的討價還價聲,以及四周攤販們若有若無的、帶著憐憫或嘲弄的目光,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比豬場被撲殺后那個空蕩的夜晚更甚。那時他還有憤怒,有絕望,現在只剩下麻木的、看不到盡頭的疲累和一種沉甸甸的、被整個世界拋棄的窒息感。他拿起水瓢,舀起一瓢冷水,劈頭蓋臉地澆在自己頭上。冰冷刺骨的水流激得他一哆嗦,暫時壓下了那股翻騰的情緒。他抹了把臉,重新抓起那把沉重的砍刀,對著案板上的豬骨,狠狠剁了下去!
“砰!”一聲悶響,碎骨渣子飛濺。他需要這聲音,需要這用力劈砍的動作,來證明自己還活著,還在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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