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在叫,山在聽(四)
年關的寒氣像凝固的鉛塊,沉沉地壓在桑植的山坳里,也壓在李家寧鄉那間彌漫著消毒水與絕望氣息的老屋上。催債的電話終于不再是鈴聲,而是變成了粗暴的敲門聲和門外毫不掩飾的威脅咒罵。那聲音像鈍刀子,一下下割著李建國最后殘存的自尊。王靈芝默默地把家里所有能搜羅出來的、帶著體溫的錢——包括她藏在箱底、原本打算用來給孩子們買新練習本的那一小卷皺巴巴的票子——都塞給了丈夫。李建國攥著那疊薄得可憐的鈔票,手指關節捏得發白,眼睛赤紅地盯著地面,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最終,在某個天色未明的凌晨,他拖著那個裝著幾件舊衣服的破編織袋,離開了寧鄉。他沒說去哪,只留下一個嘶啞的、帶著血腥味的承諾:“我去找活路……錢,我掙了還。”
王靈芝回到桑植的學校。那間破敗的教室在寒冬里顯得更加蕭瑟,頭頂的塑料布像個垂死的肺,在風里艱難地鼓脹、塌陷。孩子們的小臉凍得發紫,呵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里迅速消散。她開始收到李建國從不同地方發來的、地址模糊的短信。內容總是極其簡短:
“在廣東,進廠了。加班多。錢月底寄。”
“換地方了,在浙江工地。錢下月初寄。”
“跟人學開車送貨。錢在路上。”
每一次短信的震動,都像一根細針,在她早已疲憊不堪的心上輕輕扎一下。她幾乎能想象出他在那些陌生地方笨拙地掙扎、被驅趕、被呵斥的樣子。那個曾經意氣風發、要建大豬場、要在縣城買大房子的男人,被生活的巨輪碾碎了筋骨,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而她,隔著千山萬水,只能對著手機屏幕上那幾行冰冷的字,打下一個同樣冰冷的“好”字,或者“注意身體”。距離不再是地圖上的曲線,而是變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她無法分擔他的重負,他也無法在她被漏雨的教室和孩子們無助的眼神包圍時,給她一個真實的、有力的擁抱。他們像兩條被拋入不同激流的魚,各自掙扎,連水花都濺不到對方身上。
開春后不久,桑植縣教育局基建辦的人終于來了。一輛半舊的吉普車艱難地爬上山路,停在破敗的學校門口。兩個夾著公文包、穿著皮鞋的男人皺著眉,小心翼翼地避開泥濘,在教室內外轉了一圈。他們用卷尺量了量塌陷的豁口和歪斜的房梁,對著霉爛的墻壁和地上那些接水的盆桶拍了幾張照片。王靈芝急切地跟在他們后面,訴說著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
“情況是了解了,”為首那個微胖的男人收起相機,語氣是公事公辦的平淡,“屬于d級危房,必須重建。但資金是大問題,全縣像這樣的點不少。你們鄉里報上來的材料我們收到了,需要統一規劃,納入項目庫排隊等資金。急也急不來。”他頓了頓,看看王靈芝焦灼的臉,“這樣吧,局里先特批一點應急資金,你們抓緊把房頂……嗯,再加固一下,安全第一。徹底重建,得等。”他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是薄薄一疊錢。
“加固?”王靈芝的心沉了下去,看著那疊錢,再看看頭頂那塊隨時會徹底撕裂的塑料布和搖搖欲墜的梁柱,巨大的荒謬感幾乎讓她站不穩。這點錢,能買幾塊新塑料布?幾根新釘子?能抵得住下一次暴雨的沖刷嗎?
“只能這樣了,王老師,克服一下。程序就是這樣。”男人似乎不想再多說,轉身走向吉普車。
程序。又是程序。這兩個字像冰冷的鎖鏈,把她和孩子們牢牢捆在這座危險的破屋前。她看著吉普車卷起塵土消失在蜿蜒的山路盡頭,手里捏著那疊微薄得可笑的“應急款”,站在料峭的春風里,只覺得比深冬更冷。
日子在修修補補中滑過。王靈芝用那點錢買了些新油氈和木頭,請村里還能動彈的老人幫忙,勉強把屋頂那幾處最大的破洞又糊了一層。孩子們搬動桌椅,避開那些看著就讓人心懸的梁柱下。每一次刮風下雨,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神經繃得像一根隨時會斷的弦。而李建國的短信,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內容也越來越少,只剩下干巴巴的“錢已匯”三個字。她不知道他在哪里開車,在哪里卸貨,在哪里蜷縮著度過寒冷的夜晚。她只知道,那筆沉重的債務,像一條無形的鞭子,在千里之外,依舊在抽打著她的丈夫。
又一個學期開始了。王靈芝早早來到學校,打掃那間布滿灰塵和霉味的教室,準備迎接孩子們。她習慣性地看向李小娟曾經坐過的位置,桌角的“娟”字早已被灰塵覆蓋得模糊不清。她擦干凈那張桌子,心里還存著一絲微弱的期待。
時間一點點過去。山路上靜悄悄的。預想中的、孩子們奔跑嬉鬧的聲音沒有傳來。教室里空蕩蕩的,只有她自己打掃的聲音在回蕩。
直到日上三竿,才陸陸續續來了五個小小的身影。最大的一個男孩石頭,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老師……春生、二丫……他們……跟著爹媽去浙江了……狗娃他爹說……說讀書沒用,不如早點去學修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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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靈芝拿著抹布的手僵在半空。她環顧著這間經過無數次修補、依舊破敗不堪的教室。五張小小的課-->>桌,像孤島一樣散布在空闊而冰冷的地面上。頭頂新糊的油氈在風里發出嘩啦的輕響,像一個不祥的預兆。她想起鄉中心校校長的話,想起縣教育局基建辦那個男人說的“排隊等資金”。當這間教室終于排上隊,等來嶄新的校舍時,這里還會有孩子嗎?這個念頭像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鉆進她的心底,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她用力攥緊了手中的抹布,粗糙的纖維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住那股瞬間涌上來的、滅頂般的荒涼。
她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是灰塵和陳腐木頭的氣息。她走到講臺前,拿起半截粉筆,轉身面向那塊斑駁的黑板。粉筆尖劃過粗糙的板面,發出沙啞的“篤、篤”聲,在死寂的教室里顯得異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