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終章)
長沙的夏天,像個巨大的蒸籠,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出租房臨街,沒裝空調,只有一臺舊風扇在床頭柜上徒勞地搖頭晃腦,吹出的風也是熱的。王香花坐在小方桌前,面前攤著幾張維修報價單和進貨清單,額角的汗珠順著鬢角滑下來,滴在紙頁上,洇開一小片濕痕。她抬手抹了一把,目光落在窗外。
樓下樹蔭稀疏的人行道上,支著一個小小的冷飲攤。一張舊折疊桌,上面蓋著濕毛巾保溫,擺著幾個保溫桶,裝著冰鎮綠豆沙、酸梅湯。桌子后面,兒子朱英俊和女兒朱英麗并排坐著,一人面前攤著課本和作業本。朱英俊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短袖,正埋頭演算數學題,眉頭微蹙,神情專注;朱英麗則拿著個硬紙板做的簡易扇子,一邊給自己扇風,一邊小聲背著英語單詞。偶爾有人停下買杯冷飲,姐弟倆便麻利地收錢、找零、遞飲料,動作嫻熟默契,然后又立刻回到書本上。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們年輕卻過早顯出堅韌的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王香花看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中又涌起一股暖流。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一點不假。搬到長沙后,兩個孩子像一夜之間長大了。學習上不用她多操心,朱英俊在新插班的重點高中里鉚足了勁,成績穩步提升;朱英麗在管理嚴格的新初中也適應得很快。更難得的是,一到假期,姐弟倆就琢磨著怎么賺錢貼補家用。這個暑假,他們就用王香花給的一點本錢,自己聯系批發冰棍飲料,支起了這個小攤。冬天,他們又賣起了熱乎乎的烤紅薯和關東煮,小攤的煙火氣里,映照著兩張在寒風中依然專注書本的臉。賺的錢不多,但那份心意和懂事,讓王香花在沉重的喘息里,看到了一絲透亮的希望。
“王姐!好消息!”周善良那輛半舊的小面包車“嘎吱”一聲停在樓下,人還沒下車,大嗓門就傳了上來。他幾步躥上樓,手里揚著一張蓋著紅章的紙,“育才小學的多媒體教室,投影儀燈泡燒了,急用!我跟他們管后勤的老張熟,提了你以前在江門開店的事,他答應讓你去試試!這可是個好機會!”
王香花眼睛一亮,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火柴。她接過那張派工單,手指微微有些發顫。育才小學!這是長沙排得上號的好學校。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張薄薄的紙,仿佛捧著失而復得的珍寶。電腦耗材生意這些年是難做了,線上沖擊太大,利潤薄得像紙。但維修、維護,特別是學校這種單位的設備,靠的是手藝和信譽。這是她的老本行啊!當年在江門,店里最賺錢的業務之一就是給網吧、小公司做售后維護,裝機、清灰、換配件、調試投影,哪樣她沒親手干過?
“謝謝小周老板!”王香花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我這就準備工具!”
她翻出那個蒙塵已久的工具包,螺絲刀、萬用表、清潔套裝、備用燈泡……一件件擦拭干凈。背著工具包走進育才小學寬敞明亮的多媒體教室時,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忐忑。后勤張主任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看著她一身樸素的舊衣服和沉甸甸的工具包,眼神里帶著明顯的懷疑。
“王師傅是吧?這個松下的投影儀,型號比較老,燈泡不好配,你確定能行?”張主任指著吊在天花板上的機器。
王香花沒多話,只是點點頭,熟練地支起梯子,爬上去,拆開外殼。灰塵撲面而來。她屏住呼吸,動作卻異常麻利精準。查看型號、測試線路、拆下燒毀的舊燈泡、清理內部積灰、安裝新燈泡、調試焦距和色彩……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絲毫遲滯。當清晰的畫面再次投射到幕布上時,張主任臉上的疑慮消失了,換成了驚訝和贊許。
“王師傅,你這手藝可以啊!比之前找的那家還利索!收費也實在。”張主任痛快地結了賬,還主動要了她的電話,“以后我們學校還有幾個老設備的維護,可能還得麻煩你。”
這單活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子,蕩開了漣漪。王香花的維修手藝扎實,收費公道,從不虛報配件價格,服務更是沒得說,隨叫隨到,細致耐心。育才小學之后,周善良又幫她牽線搭橋,加上張主任在教育局工作的朋友也幫忙推薦了幾所關系學校,王香花漸漸在長沙幾個中小學的后勤圈子里有了點小名氣。活兒不算特別多,但勝在穩定。修個投影、換塊硬盤、調試下網絡、清理下機房電腦……這些零碎活計,像涓涓細流,慢慢匯聚起來。雖然遠不能和當年江門的風光相比,但靠著這些收入,加上她晚上偶爾還接點醫院陪護(只接能自理的病人),白天徹底告別了保潔公司,家里的日子終于不再是勒緊褲腰帶的窘-->>迫。
又一個冬天過去,春風還沒吹透湘江的寒意。朱英俊放學回來,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
“媽!媽!”他一進門就喊,“學校通知!我…我通過考核了!下學期可以正式插班進長郡本部高二了!”他把那張蓋著長郡中學鮮紅印章的通知書遞到王香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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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香花正在清點剛收到的一批鍵盤鼠標(給一所小學機房換的),聞手一抖,幾個鍵帽掉在地上。她顧不上撿,一把抓過那張薄薄的紙,眼睛瞪得老大,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長郡中學”四個字,像帶著灼熱的光,燙著她的掌心。
“真的?英俊!真的成了?”她聲音發顫,反復確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