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墨字與白紙,逐漸模糊成了冷井的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紋,仿佛下一瞬,便會有一只蒼白的手,從水面伸出,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沈蕙笙――”有人低聲催促:“就剩你了!”
她心口劇烈起伏,卻倔強地沒有移開視線。
她咬緊牙關,任由喉間那股酸澀翻涌,卻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胸口發緊,還是緩緩挺直了脊背,將卷宗重新攤穩在案,握緊了手中的筆。
筆鋒觸紙的一瞬,沈蕙笙的手仍在微顫,墨痕輕輕滲開,像冷井的水面被硬生生劃破。
她深吸了一口氣,筆尖一頓,再無遲疑,于空白頁批下的,卻并非“無異議”三字,而是一句疑問――
“宮婢之死,僅一草簽,既無驗無據,何得署‘無外傷’?”
她辭克制,不過一句疑問,卻已是這講堂之上,唯一出鞘的刀。
可她也只能提出一句疑問。
并非只是因時限威壓,也是因為她手中有的,不過薄薄一紙。
她無法證明阿棠并非自盡,也無法立證驗尸為偽造,既無證據,便不該妄。
她有疑,可她也很清楚,講律之人,不應容情緒裹挾,更不容憑空揣測。
若一時因同情而失了分寸,便與那些草草結案的人,又有何分別?
沈蕙笙強迫自己放緩呼吸,任心口的酸澀沉入胸腔深處,待目光再落在墨痕之上,她已收斂起所有的情感沖撞,只余下一名律席應有的冷靜與克制。
她當做的,就是陳述事實。
沈蕙笙批下那行字,復又沉穩收筆,將案卷交出,心口仍有陣陣余悸。
那位講席官掃了一眼,面色瞬間沉了下來,隨后冷哼一聲,將案卷重重甩在案上,混入無數份“無異議”的卷宗之中。
沈蕙笙向老者微微頷首施禮,然后徑直走出講堂,再未回望。
她清楚,老者也清楚:她交出的,不過是千百卷中的一卷,很可能被淹沒無聲;她所寫的,不過是附于卷后的“講理”,僅是案理分析與復議建議,本就僅供參考。
不過一介見習所寫,一名低賤宮婢之死,未必有人會真的放在眼里。
她也許,就像阿棠一樣,投入冷井之中,也換不來一聲回響。
可她還是寫了。
不是為了能夠掀起什么風浪,只是為了替那些無法發聲的人,用自己的律筆,留下一點痕跡。
可她萬萬沒想到,她那一筆淺淺劃痕,并沒有像她所想的那樣,湮沒在卷宗山海之中。
數日后,一道批示竟從東宮傳來,僅命六字。
“設堂,重講此案。”
一時間,講律院舉院震驚。
誰都難以置信――太子日理萬機,朝中軍國要務繁重,究竟是如何從千百卷宗中,獨獨挑出這薄薄一紙?
有人心驚于太子細致入微,竟能察覺一名見習所批的一句疑問;也有人暗暗生畏,覺得太子連最卑微的宮婢之死亦要翻查到底,乃是小題大做,令人不寒而栗。
可沈蕙笙,卻沒想那么多。
她只是覺得――
她的字,被看見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