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例道:“比如我們正在推進的‘一網通辦’改革。從技術上說,就是把各部門的數據打通,讓老百姓辦事少跑腿。但你知道推行起來有多難嗎?每個部門都有自己的信息系統,有自己習慣的工作流程,有或明或暗的利益考量。有些人擔心權力透明化會削弱自己的‘操作空間’,有些人則單純抗拒改變。”
“你怎么應對?”趙曉穎問。
“首先是耐心的溝通和技術演示,讓大家看到便利和效率的提升。”李正峰說,“但對那些出于私利而阻撓的,也要有堅決的態度。我開了三次專題協調會,最后一次我直接說:‘如果你覺得你這個部門的權力,就是要老百姓多跑幾趟才能體現,那我建議你換個崗位。因為我們的zhengfu,不是為了讓你有權力感而存在的。’”
“這話說得挺重。”趙曉穎說。
“不得不重。”李正峰神色嚴肅,“改革進入深水區,觸及的都是硬骨頭。沒有點‘得罪人’的勇氣,什么也改不了。當然,”他話鋒一轉,“光有勇氣還不夠,還得有智慧。有些時候需要迂回,有些時候需要交換,有些時候需要等待時機。這大概就是政治的藝術吧。”
趙曉穎在本子上記錄著,又問:“在推進這些改革的過程中,你個人有沒有遇到過特別艱難的時刻?比如不被理解,甚至被誤解的時候?”
李正峰沉默了幾秒,然后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清州的城市天際線,夕陽正緩緩落下。
“去年推進老舊小區加裝電梯的時候,有一次我被一群居民圍在小區里,質問、指責,甚至有人情緒激動地推搡。”他的背影在夕陽中顯得有些疲憊,“他們質疑補償標準,質疑施工方案,質疑一切。我當時真的很委屈——我費盡心力推動這項惠民工程,為什么反而被罵?”
“后來怎么解決的?”
“我在那個小區住了三天。”李正峰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不是作秀,是真的住進去。住在一戶愿意接待我的居民家里,每天跟大家一起買菜、聊天,參加他們的議事會。第三天晚上,我在議事會上把所有的賬目、所有的方案選擇、所有的困難,毫無保留地攤開來給大家看。”
他走回座位:“那個晚上,我們從七點談到凌晨一點。當我終于解釋清楚為什么只能提供這個補償標準,為什么施工方案要這樣設計時,一位之前罵得最兇的大爺站起來說:‘李副市長,你早這么跟我們說,我們早就理解了。’”
“所以問題在于溝通?”趙曉穎問。
“不止是溝通。”李正峰搖頭,“更在于我們是否真正把老百姓當成平等的對話者,而不是被動的接受者。很多時候,我們習慣于‘為民做主’,卻忘記了應該‘與民協商’。那一周的經歷讓我深刻意識到:政策的善意不等于政策的有效性。只有讓民眾參與到政策制定和執行的過程中,他們才會真正認同和擁護這個政策。”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灑進辦公室,給一切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李正峰的臉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清晰。
“正峰,”趙曉穎換了更親近的稱呼,“你現在怎么理解‘無上光榮’這個詞?”
李正峰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天花板,仿佛在尋找答案。
“小時候,我覺得光榮就是立功受獎,就是被人贊揚。”他緩緩說道,“后來經歷了父親的事,我覺得光榮就是堅持正義,就是不畏強權。而現在……”他坐直身體,眼神清澈,“我覺得光榮是一種狀態——當你所做的工作,能夠真實地改善哪怕一個人的生活;當你的決策,能夠經得起良心的拷問;當你在夜深人靜時回想一天的工作,能夠對自己說‘我今天沒有辜負任何人的信任’——那種內心的平靜和滿足,就是無上光榮。”
他頓了頓,繼續說:“這種光榮很微小,不像勛章那樣閃閃發光。但它很真實,像呼吸一樣必要。說到底,領導崗位的光榮,不在于你擁有多少權力,而在于你如何使用這些權力;不在于你得到多少贊美,而在于你是否配得上這些贊美。”
辦公室安靜下來,只有墻上時鐘的滴答聲。
“曉穎,”李正峰忽然問,“你采訪了這么多人,聽了這么多故事,你覺得我們這個時代,配得上‘無上光榮’這四個字嗎?”
這個問題讓趙曉穎愣住了。她沉思良久,才緩緩回答:“如果從個體層面看,我見到了太多配得上這四個字的人——有在基層默默耕耘幾十年的社區干部,有在困境中堅守良心的企業家,有在平凡崗位上創造不平凡的普通人,當然,也有像你和宋書記這樣在領導崗位上努力‘不負人民’的干部。”
她話鋒一轉:“但如果從系統層面看,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制度漏洞依然存在,不公平現象并未完全消除,形式主義、官僚主義時有反彈。更重要的是,如何讓‘無上光榮’從少數人的自覺,變成整個系統的文化和生態,這可能是我們面臨的最大挑戰。”
李正峰深深點頭:“你說得對。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既要有理想主義的堅守,又要有現實主義的清醒。改變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只要我們每個人都朝著正確的方向努力,哪怕每次只前進一小步,這個社會就會變得好一點。”
談話結束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李正峰送趙曉穎到電梯口。
“穎姐,”在電梯門打開前,他忽然說,“謝謝你這些年一直在記錄、在思考、在發聲。有時候我們這些體制內的人,容易陷入具體事務而忘記抬頭看路。你們的工作,就是在幫我們看路,提醒我們為什么出發,要走向哪里。”
趙曉穎微笑:“這也是我的‘無上光榮’。”
電梯門緩緩關上。在下降的過程中,趙曉穎靠在轎廂壁上,回味著今天這兩場對話。宋清風的宏觀視野與人文關懷,李正峰的務實作風與理想堅守,雖然風格不同,但內核相通——他們都把領導崗位視為一份需要敬畏的信托,都把“不負人民”作為衡量一切工作的標尺。
但她也清醒地認識到,這樣的領導者并非多數。在更龐大的官僚體系中,有多少人真正懷有這種情懷?有多少人只是在例行公事?又有多少人甚至利用權力謀取私利?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需要更深入的調研和更長時間的觀察才能獲得。
回到住處,團隊已經等在那里。聽完趙曉穎的轉述,大家陷入了沉思。
“所以‘無上光榮’的真正分量,在于它是自我賦予的,而非外界授予的。”王工首先打破沉默,“它是一種內心的尺度,是良知與責任的對話。”
小林接著說:“但問題在于,如何讓更多的人擁有這種內心的尺度?如果只靠個人覺悟,那太脆弱了。必須要有制度的引導和約束。”
老方導演則從另一個角度思考:“我在想,我們如何用影像呈現這種‘無上光榮’?它不是外在的勛章綬帶,而是深夜辦公室的燈光,是決策前的沉思,是面對群眾質疑時的耐心,甚至是犯錯后的坦誠與改正。這些細微的時刻,恰恰是最有力量的敘事。”
趙曉穎聽著大家的討論,在筆記本上寫下:
“今日訪談給我的最大啟示:‘無上光榮’不是一個靜止的榮譽狀態,而是一個動態的實踐過程。它體現在:
1.決策時的敬畏——對歷史負責、對人民負責、對未來負責;
2.執行時的堅韌——面對阻力不退縮,面對困難不放棄;
3.溝通時的真誠——把人民當作平等的對話者而非被動的接受者;
4.反思時的勇氣——敢于承認不足,勇于改進提升。
而最深層的挑戰在于:如何讓這種實踐從個人自覺升華為制度文化?如何建立讓‘光榮者’得到激勵、讓‘瀆職者’受到懲戒的良性循環?如何在快速發展的同時,保持對權力本質的清醒認識和對人民立場的堅定堅守?”
寫完這些,趙曉穎合上筆記本。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每一盞燈背后,都有一個家庭,一段人生,一份期待。
她忽然想起宋清風講的那個關于老槐樹的故事。那棵被保留下來的樹,不僅是一片蔭涼,一個記憶的坐標,更是一種象征——象征著在快速發展、劇烈變遷的時代,有些東西需要被溫柔地保存下來;象征著在追求效率、崇尚創新的同時,有些價值需要被堅定地守護。
這也許就是“無上光榮”的終極意義:在創造未來的同時,不遺忘過去;在追求進步的同時,不丟失溫度;在運用權力的同時,不忘記本心。
在這個意義上,每一個努力“不負人民”的人,無論職位高低,無論貢獻大小,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詮釋著“無上光榮”的真諦。而記錄這些詮釋,傳遞這些故事,或許就是趙曉穎和她的團隊,在這個時代所能盡的一份特殊責任。
夜深了,清州漸漸沉睡。但在城市的許多角落,依然有人在思考、在工作、在守護。他們的故事,還在繼續。而理解這些故事的意義,探索這些故事背后的時代密碼,正是趙曉穎和她的團隊,接下來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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