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清州市委黨校的操場上,已有學員在晨跑。趙曉穎和團隊早早來到這里,今天將旁聽一場特殊的培訓課——“新時代領導干部履職能力提升專題研討班”的結業研討。這個班次的學員,都是近期新提拔或交流任職的處級以上干部。
“選擇這個場景,是想看看即將走向更重要崗位的干部們,如何理解他們即將承擔的任務。”在前往教學樓的路上,趙曉穎對團隊成員解釋,“我們聽過在任者的思考,現在該聽聽繼任者的準備了。”
研討班教室是環形的,三十多名學員圍坐,沒有明顯的等級次序。趙曉穎團隊被安排在觀察席,可以全程旁聽但不參與討論。主持人是一位黨校教授,開場白簡短有力:“今天是本次研討班的最后一天。我們不談理論,只講實踐。請大家圍繞‘艱巨任務’這個主題,結合自己的新崗位,談談準備如何履職。每人五分鐘,務必實話實說。”
第一位發的是位四十出頭的女干部,即將赴任某縣縣長。她站起來,略顯緊張但目光堅定:“我即將去的是一個山區縣,去年剛脫貧,基礎薄弱,產業單一。省里給我們的任務是‘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全面推進鄉村振興’。說起來就兩句話,做起來千頭萬緒。我調研后發現,最大的挑戰不是缺錢——上級轉移支付不少;也不是缺政策——各級文件很全。而是缺一種可持續的內生動力。”
她頓了頓,繼續說:“我去看了幾個脫貧村,發現一個普遍現象:扶貧項目結束了,有些村民又有了‘等靠要’的思想。駐村干部一撤,有些產業就運轉不暢。所以我認為,我上任后的‘艱巨任務’,不是上多少新項目,而是如何建立一套機制,讓脫貧成果能自己‘造血’,讓鄉村振興真正成為農民自己的事。”
“具體有什么想法?”主持人追問。
“我想嘗試三件事:第一,在所有村建立‘鄉村振興議事會’,讓村民真正參與規劃、決策、監督全過程;第二,培養一批‘不走的工作隊’——就是本土的致富帶頭人、技術能手、返鄉青年;第三,把縣級各部門的考核,從‘投了多少錢、上了多少項目’,轉向‘激活了多少內生動力、培養了多少本土人才’。這可能會得罪一些人,但我覺得這是根本。”
第二位發的是位男干部,即將擔任市發改委副主任,分管重大項目。他五十歲左右,說話沉穩:“我要面對的任務,表面上是推進幾個百億級的大項目落地,但實際上,艱巨性在于如何平衡多重目標。既要保證項目進度,又要嚴守生態紅線;既要服務企業發展,又要防止利益輸送;既要爭取上級支持,又要做好地方協調。”
他舉了個例子:“比如即將開工的清州至臨省的高鐵項目。這本來是好事,但線路規劃涉及三個自然保護區緩沖區、十幾個村莊的整體搬遷。群眾有訴求——有的希望線路改道,有的要求提高補償;環保部門有要求——必須做足生態評估和保護措施;投資方有壓力——每延遲一天,成本就增加一大截。”
“你的解決思路?”主持人問。
“我已經開始做四件事:第一,建立公開透明的信息發布平臺,所有規劃、環評、補償方案全部上網,接受監督;第二,成立由沿線群眾代表、環保專家、法律人士組成的監督委員會,全過程參與;第三,制定詳細的應急預案,包括生態意外、群眾事件等各類可能性;第四,”他加重語氣,“我個人和團隊簽署《廉潔履職承諾書》,所有與項目相關的會議、考察、接待,全部記錄在案,隨時接受審計。”
第三位是個年輕些的干部,三十八歲,將出任市紀委監委某室主任。他說話干脆利落:“我面臨的艱巨任務,是如何在‘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則下,精準有效地履行監督職責。當前腐敗形式更加隱蔽,從權錢交易向利益輸送、期權腐敗演變。簡單粗暴的辦案思維已經不夠了。”
“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要轉變理念。監督不是‘找茬’,而是幫助發現問題、防范風險。我計劃推動三方面工作:第一,開發智能化監督平臺,運用大數據分析,對重點領域、關鍵崗位進行動態預警;第二,建立‘容錯糾錯’與‘精準問責’相結合的機制,既要為敢闖敢試的干部撐腰,也要對明知故犯的違紀行為零容忍;第三,加強‘后半篇文章’,每個重要案件結案后,都要形成政治生態分析報告,推動相關領域制度完善。”
研討繼續著。一位將赴信訪局任職的女干部說,她的艱巨任務是“把信訪工作從被動接訪轉向主動治理,從事后處置轉向源頭預防”;一位將負責老舊小區改造的干部說,他的艱巨任務是“在有限預算下,最大化滿足群眾差異化需求,把好事真正辦好”;一位將主抓營商環境的干部坦,他的艱巨任務是“打破部門壁壘,讓‘一網通辦’從口號變成實實在在的體驗”……
每位發者都帶著焦慮,但也透著決心;承認困難,但更在思考路徑。趙曉穎快速記錄著,她注意到一個現象:幾乎沒有人大談特談宏偉藍圖,更多人關注的是具體難題和解決方案;很少有人強調個人能力,更多人在思考機制建設。
上午的研討結束后,團隊在黨校食堂用餐。王工若有所思:“這些干部對‘艱巨任務’的理解很務實,沒有空話套話。但我在想,他們現在說得很好,真正上任后,在各種壓力下,還能堅持這些想法嗎?”
“這就是理論與實踐的距離。”小林說,“不過至少,他們有了正確的認知。比起那些一上來就大談gdp增長、大干快上的干部,這批人似乎更注重發展的質量和可持續性。”
下午,團隊受邀參加一個小范圍的座談會,與部分學員深入交流。地點在黨校的一間小會議室,六位學員代表參加,氛圍更加輕松。
趙曉穎開門見山:“上午聽了大家的發,很受啟發。我想問一個可能有些尖銳的問題:你們認為,完成這些艱巨任務,最大的阻力可能來自哪里?”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即將赴任縣長的女干部先開口:“我認為最大的阻力可能來自‘慣性思維’。在基層工作多年,我深知很多干部已經習慣了傳統的管理方式——上級部署,下級執行;重視短期見效,忽視長遠基礎;喜歡做容易出政績的‘顯性工作’,回避需要久久為功的‘隱性工作’。要改變這種慣性,需要極大的耐心和韌性。”
發改委的那位男干部接著說:“除了思維慣性,還有‘利益慣性’。一些重大項目的推進,背后是復雜的利益格局。打破不合理的利益鏈條,會觸動很多人。這些人可能不會公開反對,但會用各種方式拖延、變通、消解改革措施。這需要智慧和勇氣。”
年輕紀委監委干部點點頭:“我補充一點:‘圈子文化’的慣性。在一些地方和領域,人際關系網往往比制度規定更有力量。嚴格執紀監督,可能會被認為‘不懂規矩’‘不近人情’。如何在堅持原則的同時,又能團結大多數,這確實是個考驗。”
一位之前沒發的學員,將赴任區教育局長的女干部插話:“我覺得還有一個阻力被低估了,那就是‘能力恐慌’。新時代新任務,對干部的專業能力、群眾工作能力、應急處置能力都提出了更高要求。有些干部不是不想干好,而是不會干、不敢干。這就需要系統的培訓賦能,而不僅僅是提要求、壓擔子。”
話題逐漸深入。趙曉穎繼續問:“如果面對這些阻力,你們會如何選擇?比如,當堅持原則可能影響個人晉升時,當推動改革可能得罪重要人物時,當傾聽群眾呼聲可能與上級指示不完全一致時?”
這次沉默更長一些。即將赴任縣長的女干部深吸一口氣:“說實話,我不知道到時候具體會怎么做。但我給自己定了一個底線:任何決策,必須能當著全縣人民的面說清楚理由;任何妥協,不能以損害群眾核心利益為代價。如果因為堅持這個底線而影響晉升,那我也認了。”
“認了之后呢?”趙曉穎追問。
“那就繼續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正確的事。”她回答得干脆,“我相信一個道理:一個地方、一個單位的風氣,是靠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一點一點改變的。也許我一個人改變不了大局,但只要我守住自己的崗位,就能影響一個縣的教育生態;只要這個崗位一直由守住底線的人占據,這個生態就會慢慢改善。”
發改委干部笑了:“你這是理想主義。但我們需要這種理想主義。我的想法可能更實用一些:我會盡量在制度框架內尋找最優解。比如一個項目遇到阻力,我不會硬碰硬,而是會尋找更高層級的政策依據,會組織更充分的專家論證,會爭取更廣泛的群眾支持。用程序正義和科學決策,來對抗非理性的阻力和利益輸送。”
紀委監委的年輕干部則說:“我的選擇空間可能更小,因為職責所在,必須堅持原則。但我理解,反腐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最終是為了凈化政治生態、促進發展。所以我會注重方式方法,比如更充分地聽取當事人陳述,更精準地把握政策界限,更有效地做好思想工作。讓被處理的人心服口服,讓周圍的人受到教育。”
討論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結束時,趙曉穎問最后一個問題:“如果五年后,你們回頭看今天的談話,希望自己做到了什么?”&lt-->>;br>六個人的回答各有側重,但有一個共同點:都希望自己“沒有變成曾經討厭的那種官僚”,都希望“對得起這個崗位所托付的信任”,都希望“留下一些能讓群眾記得住的實實在在的改變”。
離開黨校時,夕陽西下。團隊在校園里的長椅上坐下,整理今天的收獲。
老方導演首先感嘆:“今天的對話,讓我對這些‘體制內’的干部有了新的認識。他們不是想象中的官僚面孔,而是一群有焦慮、有思考、有理想的活生生的人。鏡頭應該捕捉這種復雜性。”
王工分析道:“從認知層面看,這批干部對‘艱巨任務’的理解是清醒和務實的。他們看到了問題的系統性、復雜性,也在思考系統性的解決方案。這反映了干部教育培訓的進步——從單純的政治灌輸,轉向能力建設和問題導向。”
小林補充:“但我也注意到一種隱憂:幾乎所有人都提到了‘慣性’‘阻力’‘壓力’。這說明在我們的治理體系中,還存在一些深層次的、結構性障礙。個人的覺悟和努力固然重要,但如果制度環境不優化,個人很容易被系統同化或吞噬。”
趙曉穎靜靜聽著,然后在筆記本上寫道:
“今日研討給我的核心啟示:‘艱巨任務’之所以艱巨,不僅在于任務本身的復雜度,更在于完成任務所必須突破的多重障礙:
1.思維慣性的障礙——如何從‘管理思維’轉向‘治理思維’,從‘短期政績導向’轉向‘長遠發展導向’;
2.利益慣性的障礙——如何打破不合理的利益固化和路徑依賴;
3.能力不足的障礙——如何提升干部適應新時代要求的專業素養和群眾工作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