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晨會,廠部會議室的爐火噼啪作響,可沒人覺得暖和。
周廠長站在黑板前,臉色比窗外的鉛灰色天空還沉。
他手里捏著一封電報,指節發白。
所有人屏息凝神,連平日最愛嗑瓜子的趙副廠長都停了手。
“剛剛接到軍科院緊急通報。”周廠長聲音低啞,“新型班用機槍在西北靶場試射時,連續三挺出現連發失控――全自動模式下無法斷火,扳機卡死,最后兩挺直接炸膛。”
空氣像被凍住。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款機槍是我們紅星廠五年攻關的心血,是上面點名要列裝部隊的重點項目。
一旦出事,不只是丟臉,是整個研發團隊的政治生命都要搭進去。
“初步判定,擊發機構設計存在根本性缺陷。”周廠長頓了頓,“上級命令:七日內必須提交整改方案。否則,項目整體移交江南兵工廠。”
死寂。
有人低頭看鞋尖,有人偷偷瞄向技術科的方向。
蘇晚晴坐在角落,眉頭鎖成一線,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鋼筆帽。
趙副廠長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開口:“這種高精尖的東西,本來就該由專業設計院主導。咱們廠搞生產還行,搞設計?力不從心啊。”
他這話,明擺著往我這邊遞刀子。
我沒看他,只盯著桌上那份還沒拆封的故障報告照片――那支扭曲變形的阻鐵組件,像一道撕裂的傷口。
就在眾人沉默之際,我站了起來。
“我們火種工坊,愿承接此次故障診斷任務。”
嘩――
滿屋子人全轉過頭來,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趙副廠長嘴角一抽,眼神里全是譏諷。
周廠長更是猛地抬頭:“林鈞,你們沒參與原設計!圖紙都沒見過!”
“但我們修過三百七十挺各類機槍。”我說得很輕,卻一字一頓,“每一挺壞掉的槍,我都聽過它臨終前的聲音。它的呻吟、它的頓挫、它的爆響……我都記得。”
會議室鴉雀無聲。
馮老突然咳了一聲,拄著拐杖慢慢站起來:“讓他試試。”他目光掃過全場,“死馬當活馬醫,總比把飯碗拱手讓人強。”
周廠長看著我,又看看馮老,終于點頭:“可以。但僅限技術分析,不得擅自改動工藝流程。”
“明白。”我應道,心里卻清楚――這一仗,不是爭時間,是爭話語權。
當天下午,我帶著兩名夜校骨干去庫房提回那支故障樣槍。
槍身還帶著戈壁灘的沙塵,握把上有灼燒痕跡。
我把它放在工作臺上,像對待一個重傷未愈的戰友。
閉眼。
輕輕扣動扳機。
“嗒……嗒……”擊錘回落的聲音不對勁,拖泥帶水,像是踩進雪里的靴子。
我睜開眼,取出自制的銅絲探針――這是用電機繞組廢料拉絲打磨出來的,精度勉強夠用。
小心伸進擊發機組件縫隙,反復測量阻鐵與擊錘凸臺之間的間隙。
十分鐘不到,我寫下結論:
癥結不在設計,而在熱處理變形。
阻鐵臂翹曲0.03毫米,低溫環境下運動軌跡偏移,導致釋放延遲、連發失控。
蘇晚晴幾乎是飛奔而來。
她調出生產記錄,手指劃過表格時微微發抖:“這批零件……是三車間生產的。淬火工序簽的是李技術員的名字,但他那兩天在外地培訓。實際操作記錄顯示,是由兩名三級工獨立完成,保溫時間不足標準一半。”
我冷笑:“省了四小時爐火,省了一個技師津貼,換來的是前線戰士扣不動扳機,還是甩不脫子彈鏈?”
我把草稿紙拍在桌上,提筆起草《緊急工藝修正案》。
要求所有同批次阻鐵零件立即返工重淬,并附上一套簡易檢測夾具圖紙――用彈簧片加定位塊,配合普通游標卡尺就能測出微米級翹曲。
“這東西誰批的?”趙副廠長沖進工坊時臉都綠了,“你一個學徒出身的技術員,敢發全廠工藝指令?信不信我現在就叫保衛科把你材料封了!”
他說完,真的一揮手,命人收走所有文件。
我沒攔。
當晚,我把圖紙刻上蠟版,帶著夜校十幾個骨干,在油印機前忙到凌晨三點。
八十份《檢測指南》新鮮出爐,每一頁都帶著油墨味兒。
第二天清晨,它們出現在七個車間的工具箱里、休息室的茶缸底下、甚至食堂打飯窗口的玻璃夾層中。
我在夜校講臺上說:“這不是命令,是經驗。哪個班能按圖做出檢測具,我就親自教他們看懂整套槍械裝配圖――包括閉鎖凸輪曲線和導氣孔流量計算。”
話音落下,掌聲雷動。
第三天,六個班組交出了合格的檢測工具。
第四天上午,返修進度反超原計劃百分之二十。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小李嫂帶頭在食堂門口貼出一張大字報,紅紙黑字寫著:
“工人也能救急難,別讓紙上規矩誤前線!”
底下密密麻麻,簽滿了名字。
我站在工坊二樓窗邊,望著那面越貼越長的責任墻,忽然覺得胸口滾燙。
風雪還在刮,但地下的根,已經扎進了更深的地方。
而此刻,夕陽正斜照在火種工坊的門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