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門,寒風撲面,窯火將熄未熄。
屋里還留著白天的余溫,煤爐上半壺水咕嘟冒著泡,像在等誰回來。
我脫下棉帽拍掉肩上的雪,從包里抽出那份《請示》的復印件,鋪在工作臺上,用四個扳手壓住四角。
紅筆尖懸在紙面之上,微微發顫――不是猶豫,是怒極反靜。
“尚未轉正工程師”。
六個字,輕飄飄地卡在我命門上。
我冷笑一聲,筆尖狠狠圈了下去,墨跡洇開,像一道血痕。
他們不給名分?
行。
那就不走他們的流程。
老倪蹲在角落燒最后一鍋淬火油,聽見響動抬頭看了眼,瞇起眼:“林工,還沒歇?”
“歇不了。”我把紅筆往臺子上一拍,“老倪,你說要是咱們自己立個規矩呢?不靠批文,不等人點頭,只要活兒能干成,人能扛責,能不能搞點事?”
他愣了下,拄著拐站起來,湊近看那張紙。
“你這是……要另起爐灶?”
“不是對抗。”我盯著墻上掛著的沖壓模具圖,聲音低卻穩,“是為了讓想干事的人,有地方落腳。椅子沒人給,咱們就搭臺子。”
我掏出隨身帶的小本子,翻到空白頁,開始寫。
《火種工坊自主技改備案制度(試行)》
第一條:凡涉及軍品預研、工藝優化、設備改造等技術攻關項目,可由三名及以上八級工或工程師聯署發起立項;
第二條:項目資料須完整歸檔,每日記錄雙人簽字確認,確保可追溯、可追責;
第三條:所用材料、電力、設備均需登記調用,不得挪用生產資源;
第四條:成果歸屬紅星機械廠所有,參與者記入內部技術檔案,作為晉升依據之一;
第五條:責任共擔,風險自控,嚴禁泄密,違者除名并依法追責。
寫完最后一個字,我吹了吹墨跡,遞給老倪。
他一手抖著接過去,另一只手扶住桌子邊緣,嘴唇微動,半天才擠出一句:“你這是在造一張新桌子啊……不是搶椅子,是蓋屋子。”
我笑了下,沒說話。
這世上最難的從來不是爬上去,而是當所有人都跪著的時候,你敢不敢站著,還敢不敢拉別人起來。
第二天清晨五點半,天剛蒙蒙亮,我就敲響了工坊后門。
七個人陸續來了――都是這段時間跟著我修機床、改鍛模、熬過夜的老兄弟。
小崔最年輕,才二十一,眼睛亮得像火苗;王師傅是八級鉗工,沉默寡但從不出錯;還有焊工老李、熱處理組的老趙、計量室的小劉……每個人身上都沾著油污和倔勁兒。
我沒提“預研小組”,也沒說上面壓著多少阻力。
我只是打開木箱,拎出幾支拆解了一半的槍械零件,擺在桌上。
“蘇制ak47,國產56式半自動,都是報廢庫里積灰的老家伙。”我拿起一根變形的槍機連桿,“問題很現實――打幾百發子彈,槍機就開始裂紋、卡殼、甚至斷裂。前線戰士拿命換來的反饋,我們不能裝看不見。”
屋里一片寂靜。
小崔忍不住問:“這……算不算越權?畢竟新型步槍的事,一直是設計所牽頭……”
“群眾性技術攻關,不受崗位限制。”我翻開隨身帶的《工人技術革新管理條例》,翻到第十三條,一字一句念出來,“只要不出廠、不泄密,不占用正式生產線,咱們就是‘自發研究’。”
話音剛落,門被輕輕推開。
蘇晚晴站在門口,大衣還沒脫,手里拿著一份借閱單。
她徑直走到桌前,把文件放下:“我以技術科名義申請了五份蘇聯《輕武器設計手冊》復印件,審批理由是‘對比分析材料疲勞’。”頓了頓,抬眼掃過眾人,“我也算自發。”
屋子里猛地爆發出一陣低笑,有人拍大腿,有人鼓掌。
王師傅咧嘴道:“有文化的就是會來事兒!”
她沒笑,只是將文件推到我面前,指尖點了點其中一頁:“彈膛閉鎖斜面角度差異可能影響應力分布,建議優先驗證。”
我心頭一震。
這不是支援,是并肩作戰。
第三天,土窯旁那片荒地被我們圍了起來,兩根木樁撐起一塊手寫牌子:“火種螢火聯合測試點”。
我們用廢鋼管焊了射擊架,拆了保衛科報廢的測速儀,接上自繞線圈和示波器改裝成初速檢測裝置;彈藥是從試驗場回收的訓練彈頭,登記造冊,每一發都有編號。
趙副廠長是下午路過時看見的。
他背著手站在柵欄外,皮鞋踩著雪嘎吱作響,冷笑一聲:“挺會折騰嘛!經費哪來的?誰批的?”
我摘下手套,敬了個禮:“報告領導,沒花公家一分錢。電是夜校下課后的富余負荷,材料是庫存邊角料登記調用,人工全是自愿加班。”
他臉色一沉,目光掃向墻上貼著的《每日試驗記錄表》――每項數據都有兩人簽名,時間精確到分鐘,甚至標注了環境溫度與濕度變化。
他張了張嘴,竟一時語塞。
正要轉身走人,身后傳來幾個工人的聲音:
“這不是歪門邪道,是正道!”
“要是都等著批文,咱們啥時候能有自己的好槍?”
“林工帶著干,我們就信!”
趙副廠長腳步一頓,肩膀繃緊,終究沒再說什么,只丟下一句:“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遲早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