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知道,他已經怕了。
怕的不是我違規,而是怕這種不需要他點頭也能運轉的力量,正在悄然生長。
夜深了。
我和蘇晚晴留在實驗室整理今天的磨損數據。
煤油燈昏黃,她在紙上畫曲線,筆尖沙沙作響。
忽然,她停了下來。
眉頭微蹙,盯著某一行讀數看了很久。
“不對……”她低聲說,“這批樣件的磨損集中在右側導軌。”
我抬起頭。
她抬起眼,鏡片后眸光銳利如刃。
“不像均勻疲勞。”第五天深夜,實驗室的煤油燈忽明忽暗,像是被窗外北風一口一口吹得喘不過氣。
我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盯著桌上攤開的三十七份彈膛燒蝕數據圖。
紙頁邊緣已被手指摩挲得發毛,每一道曲線都像刻進骨頭里的記憶。
蘇晚晴坐在我對面,發髻松了半邊,一縷黑發垂在額前。
她沒說話,只是反復比對著兩組不同批次的磨損痕跡,筆尖在紙上輕輕點著,像在敲一面戰鼓的鼓心。
突然,她停住了。
“不對。”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冰錐扎進我的神經,“這批樣件的磨損集中在右側導軌――你看這里,深度偏差0.18毫米以上,分布也不對稱。這不是材料疲勞,更不像正常磨損。”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抬起頭,鏡片后那雙眼睛亮得驚人:“這是受力偏移,是動態過程中某個環節出了問題。”
我一把抓過圖紙,指尖順著導軌軌跡滑動,腦子里飛速回放過去五天的射擊測試影像:槍機閉鎖瞬間的抖動、連發時的微小錯位、回收零件上的劃痕方向……一個個零碎畫面開始拼接。
忽然,一道閃電劈開迷霧。
“不是材料問題!”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刮過水泥地,發出刺耳一聲響,“是閉鎖凸筍的角度!咱們一直按56式的標準修配,可現在用的是減裝藥訓練彈――初速低、閉鎖慢,槍機向前運動的時間變長,導致凸筍進入節套時沒能完全對正!”
我幾乎是撲到桌邊,抓起一支鉛筆,在廢紙背面飛快勾畫:一個傾斜切入的引導面,像刀鋒般削去前端直角,形成35度斜坡。
“加個導入斜面!”我語速極快,“讓凸筍提前咬合,緩沖撞擊力,強制校正軌跡。這不只是修配,是重構受力路徑!”
蘇晚晴湊近看,呼吸幾乎貼上圖紙。
她沉默幾秒,忽然低聲說:“這個設計……比《輕武器手冊》里提到的預補償結構還要精細。你從哪兒學的?”
我手一頓。
我能說什么?
說我三十年后見過數字化仿真下的應力云圖?
說我看過無數因閉鎖不穩導致炸膛的事故報告?
我只能苦笑:“我不是天才,只是……見過太多槍倒下時的樣子。”
話出口便后悔了,趕緊收住。
我把草圖迅速折好,塞進檔案袋,用紅筆寫下:“方案乙?待驗證”,又重重蓋上“火種工坊?非正式立項?嚴禁外傳”字樣。
那一夜,我們沒再說話,只把所有原始記錄重新歸檔,標注異常項,附上改進推演過程。
每一筆簽名,我都寫得格外用力――不是為了證明什么,而是告訴將來翻看這些紙的人:這條路,是我們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第七天上午,馮老拄著拐杖進了工坊,臉色嚴肅得反常。
他把我叫到角落,壓低聲音:“科工委專家昨夜打電話問周廠長,‘那個自建平臺搞測試的年輕人,進展如何?’”
我心頭一跳。
馮老盯著我:“周廠長沒承認也沒否認,只回了一句――‘他們在搭臺子唱戲,鑼鼓敲得挺響。’”
我怔住,隨即笑了。
這話說得多妙啊。
不是違規,不是越權,而是――鑼鼓已響,戲已開場。
當天下午,我回到實驗室,將這三天積累的所有東西:工人手繪的結構變更圖、夜班記錄表、磨損對比照片、甚至包括那張寫著“方案乙”的草圖復印件,統統整理成三冊厚本。
封面統一印上黑色宋體字:
《火種計劃?內部存檔?副本001003》
我去廠部資料室親自遞交。
管理員老陳接過時愣住了:“這……跟正式項目檔案規格一樣?”
“按規定,”我平靜地說,“群眾性技術革新成果,必須備案留存。”
他遲疑著蓋章登記,手微微發顫。
而就在我轉身離開時,余光瞥見走廊盡頭一道身影縮進陰影――趙副廠長站在那里,手里捏著一張紙條,臉色鐵青。
風雪未歇,寒意刺骨。
但我知道,有些事已經變了。
臺腳,已扎進凍土。
而此刻,廠部會議室的日歷剛剛翻到下一頁――
周一晨會,緊急召集令即將下達。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