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木匾是我親手刷的漆,字跡粗糲卻有力。
誰在干活,誰說了算。
我不需要誰賜予權力。
我要讓所有人看到――真正托起這個國家脊梁的,從來不是會議室里的官話,而是車間里不肯熄滅的燈火。
第四天傍晚,風雪驟急。
我正帶著夜校的幾個骨干在工坊里復核返修件的數據,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緊接著,門被猛地推開,一股寒氣卷著雪粒子撲了進來。
三名身穿軍大衣、肩章筆挺的軍人站在門口,為首那人目光如刀,掃過滿墻密密麻麻的檢測記錄、手繪流程圖,還有那張貼在正中央、墨跡未干的“責任承諾書”――上面三百多個簽名,像三百顆砸進凍土的釘子。
沒人說話。
整個工坊靜得能聽見爐火里木炭爆裂的輕響。
老馬下意識地把手里剛做完的檢測具往背后藏,卻被那名軍官一眼盯住。
“拿出來。”
聲音不高,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老馬遲疑了一下,還是遞了上去。
那是用邊角鋼料焊成的簡易夾具,表面粗糙,但每一道刻線都精準對齊。
軍官從隨身皮包里取出一塊精密千分表,當眾測量――間隙偏差±0.01毫米,完全達標。
他緩緩抬頭,看向我:“你憑什么調動這么多人?一個沒編制的技術員,連正式職稱都沒有,就能讓全廠工人跟著你熬夜改工藝?”
燈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我腳前。
我沒有躲。
“憑他們也想打出好槍。”我說,“憑他們在三九天里蹲在機床旁,一毫米一毫米地調導氣管;憑他們知道,前線戰士扣下的每一發扳機,都是咱們車間里的活兒。”
我頓了頓,直視著他:“更憑――他們不信命,只信手里的活能不能過關。”
那軍官怔了怔,嘴角竟微微動了一下。
他環顧四周:墻上是工人自己畫的裝配分解圖,桌上擺著油印版的操作指南,角落里一堆廢料堆中還立著幾套正在試制的輔助工裝……這一切,不是命令推出來的,是人心攢出來的。
良久,他收起千分表,轉身前留下一句話:
“明天上午九點,軍代表要來聽整改匯報――主講人,是你。”
門關上了,風雪被隔在外面,可工坊里的空氣還在震顫。
蘇晚晴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邊,聲音壓得極低:“林鈞……這意味著你將成為正式責任人。一旦失敗,不只是項目移交,你可能會被追責到‘越權指揮’的地步。”
我望著窗外。
雪花一片片砸在玻璃上,又融化成水痕,像誰無聲流過的血。
“那就不能再有半點瑕疵。”我說。
當夜,火種工坊燈火通明。
我沒有讓大家回去休息。
所有人重新排班,三輪全流程實操演練,每一個環節由不同班組交叉驗證。
我親自盯著每一份數據,反復校對熱處理曲線與回火溫度參數。
每個人必須背出關鍵節點的公差范圍和應急處置步驟,錯一個數字就重來。
凌晨兩點,小李嫂端來最后一鍋姜湯。
她看著我們這群紅著眼睛還在較真的“瘋子”,忽然說:“以前總聽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可啥時候真輪到我們說話?現在我才明白,話不是喊出來的,是干出來的。”
我點點頭,把最后一張草圖釘上墻面。
黑板上的時間表已精確到分鐘,整改方案的每一個字都經得起推敲。
我不再是那個躲在廢料堆里偷學圖紙的學徒工,也不是靠馮老撐腰才敢開口的技術員。
我是這個項目的底氣。
次日上午九點整,會議室座無虛席。
軍代表坐在主位,身后兩名專家打開筆記本。
周廠長、趙副廠長并排而坐,臉色各異。
蘇晚晴坐在技術科角落,悄悄朝我點頭。
我沒有用幻燈機――根本沒有。
只拿了一塊舊黑板,一根粉筆,外加三張手繪剖面圖。
從擊錘運動軌跡講起,到阻鐵翹曲如何引發連鎖故障,再到新檢測具的設計邏輯與批量返修的可行性路徑……我講得慢,但清晰,像把一把生銹的槍一點點拆開,露出里面的病灶。
軍代表頻頻點頭,中途只問了一句:“你說的這套檢測法,能在三天內覆蓋全批次嗎?”
“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六十七。”我答,“另外,所有參與班組都簽署了質量追溯承諾書。”
他笑了。
會議結束前,他忽然轉向全場領導:“槍出問題的時候沒人管,工人自己修好了,反倒沒人敢認?”語氣不重,卻如雷貫耳。
然后,他站起身,宣布:
“整改方案批準執行,后續優化由紅星廠牽頭,具體負責人――”目光落在我身上,“就這位同志吧。”
散會后,趙副廠長摔門而去,椅子翻倒在地板上,響得整個走廊都聽見了。
而在資料室深處,管理員正提筆寫下新入庫檔案的編號:
07801,負責人:林鈞。
活干成了,話也就響了。
可我知道,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