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知道,真正難啃的骨頭還沒動。
第四天清晨,天還未亮透,寒氣刺骨。
我推開夜校教室門時,老吳媽正提著掃帚站在門口,縮著脖子等里面最后一個學員散去。
她不敢進去,直到確認沒人了,才小心翼翼跨過門檻。
她指著黑板角落――那里,我昨夜寫下了一串尺寸鏈計算式,環環相扣,像一道未解的謎題。
她伸出粗糙的手指,輕輕點著那三個相連的圓圈,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這仨圈連著……是啥意思?”無需修改
第四天清晨,寒氣像針一樣扎進骨頭縫里。
我推開夜校教室的門,老吳媽正提著掃帚站在門口,縮著脖子等最后一個學員散去。
她不敢進去,直到確認沒人了,才小心翼翼跨過門檻,像是怕踩壞什么。
她沒動講臺,也沒碰黑板擦,只是盯著我昨夜寫下的那串尺寸鏈計算式――三個相互關聯的圓圈,像鎖鏈般咬合在一起,標注著Δl?、Δl?、Σδ。
那是我為了講解裝配累積誤差隨手畫的示例,本以為只有技術員才會多看一眼。
可她卻伸出粗糙皸裂的手指,輕輕點著那三個圈,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這三個圈連著……是什么意思?”
我沒急著回答。
我看著她凍紅的手指在粉筆灰上微微顫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知識從來不該被鎖在課本里,它該長在煙火人間。
“您說說,您覺得像什么?”我問。
她猶豫了一下,眼神閃出一絲光:“像我家腌菜壇子套蓋子。小蓋嚴實了,大蓋才能扣緊。要是中間那層漏了氣,頂上壓石頭都沒用。”
我愣住了。
不是笑,是震撼。
一個不識字的清潔工,用一口東北土話,一語道破了幾十年機械設計的核心邏輯――公差分配與累積路徑!
“對!”我猛地拍了下講臺,驚得她一顫,“就是這個理兒!零件跟人一樣,誰都有點‘脾氣’,有熱脹冷縮,有松動變形。咱們不指望每個都完美,但得知道誰錯一點,會傳到誰頭上。就像您那壇子,一層沒封好,整缸酸菜都餿!”
她怔怔地看著我,眼里慢慢泛起水光。
那天中午,消息像野火燎原。
“廢品站林工講課,連掃地吳媽都能聽懂!”
“聽說拿兩個粉筆盒就講明白了為啥車床總打晃?”
“我家老頭昨兒回家,把刨刀拆了重調,說要‘給金屬留喘氣的縫’!”
第三天傍晚,我還沒進教室,就聽見外面嗡嗡的人聲。
推門一看,屋里擠滿了人,過道塞著板凳,窗臺上趴著孩子,連走廊都站成了人墻。
有個婦女抱著娃,小孩踮腳扒著玻璃縫,看得入神。
還有人拎著飯盒來,邊吃邊記筆記,紙是煙盒翻面寫的,字歪得像蚯蚓爬。
突然,一句清亮的聲音從后排傳來:“原來我家老頭天天磨刀,少磨兩下就得多返工!難怪廠里總扣他超差款!”
我順著聲音望去,是個穿藍布衫的中年女人,眼眶發紅。
她丈夫是八級車工,前些年因一次批量報廢被降了崗,一直憋著口氣。
全場靜了一瞬,隨即響起低低的附和聲。
就在這時,門口人影一閃。
周文彬來了。
他穿著舊呢子大衣,手里攥著教案,腳步頓在門外。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沒人說話,可空氣卻沉了下來。
他聽見了那句“磨刀返工”,眉頭狠狠一跳,手中教案被捏出深深褶皺。
他沒進來,轉身走了。
可我知道,那一句話,那一屋子光,那一片趴在窗臺上的小腦袋――已經在他心里鑿開了一道縫。
周五夜,第二輪課程收官。
三百多人擠滿教室與走廊,連窗外都站滿了人。
我正講到熱變形補償原理,忽然“啪”一聲,全廠停電。
黑暗瞬間吞噬一切。
人群騷動起來。
就在我準備喊“今天到此為止”時――
一道光亮起。
蘇晚晴默默掏出一對老式手電筒,交叉架在講臺上,光束穩穩照向黑板。
緊接著,第二道光亮起――有人掏出手電;第三道,是蠟燭點燃;第四道,竟有人舉起焊槍防護罩,借著月光反射出一片銀白!
我站在光影中央,喉頭微哽。
這不是課堂,這是火種燎原。
“溫度變了,金屬會伸縮。”我聲音沉穩,一字一句穿透黑暗,“我們不能讓機器發燒,但可以提前給它留出汗的縫。”
話音落下,掌聲如潮水般涌來。
而此時,周文彬獨自站在二樓窗口,望著樓下那一片搖曳的燈火,久久未動。
風掀起他的衣角,手中教案早已揉成一團。
那一夜之后,我伏案疾書,《十講實用機械學》第七講寫完最后一句:“誤差不是敵人,是信使。”
趙紅梅敲門進來,懷里抱著一摞整理好的案例數據,紙頁邊緣已被摩挲得發毛。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