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夜,像一口倒扣的鐵鍋,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拎著那盞馬燈,踩過結霜的碎鐵屑,腳步聲在空蕩的廠區里回響。
身后是剛剛沸騰過的車間――焊縫合格、高炮聯調成功、梁副廠長激動地拍我肩膀,團省委要推我當青年標兵……可這些熱鬧,離我還太遠。
“穿山甲”項目批下來了,廠里成立攻關組,我被正式任命為技術負責人之一。
可頭一天開會,就有老工程師冷笑:“一個轉正沒半年的技術員,懂什么系統集成?”周文彬更是直接在會上嗆我:“你那套洋理論,咱們工人消化不了。”
我不爭辯。爭也沒用。
但我明白,光靠我自己悶頭改工藝、調參數,這條路走不遠。
真正的力量,得從工人群體里長出來。
他們不是執行命令的機器,而是千千萬萬個能聽懂金屬說話的人。
所以今晚,我要去夜校。
推開教室門時,風卷著雪碴子撲進來。
黑板上還留著下午周文彬寫的《蘇聯金屬切削原理》摘錄,字跡工整,術語堆砌得像墻磚一樣密不透風。
底下畫了個復雜的刀具角度圖,連我都得愣神幾秒才能看懂。
這種課,誰聽得進去?
我放下工具包,把馬燈掛在講臺邊。
昏黃的光照出一層浮塵。
我在講臺上擺開四樣東西:一把游標卡尺、一個生銹的螺母、半截廢鐵絲,還有兩個空粉筆盒。
簡單得像個笑話。
可就在這時,門又被輕輕推開。
蘇晚晴站在門口,大衣裹得嚴實,發梢掛著霜。
她目光掃過那一排破爛,眉頭微動,沒說話,只是默默走到后排坐下。
“明天我來代課。”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像錘子敲在鐵板上,“講‘怎么不讓螺母擰歪’。”
她抬眼看著我,眼里有疑惑,也有某種隱約的期待。
我沒解釋,只拿起刀片,在那截鐵絲上慢慢刻出一個斜角。
這是最原始的定位銷雛形。
然后我把兩個粉筆盒并排放好,用鐵絲穿過它們底部預留的小孔,模擬夾具定位。
“機床不在車間,就在課堂。”
周六傍晚,天剛擦黑,夜校教室亮起了燈。
人不多,稀稀拉拉十來個,大多是年輕學徒和幾個閑得發慌的老工人。
大劉抱著膀子靠門站著,一臉不屑:“咱干活憑手熟,聽課能頂錘子使?”
我沒理他,只舉起那個螺母。
“誰能在車床上車出這個?”
小郭舉手。
這孩子十七歲,目不識丁,但手感奇準,打孔鉆眼從不偏毫厘,師傅都說他是“天生吃這碗飯的”。
“好。”我點頭,“你說,外徑該多大?”
他撓頭:“師傅說照圖紙。”
“圖紙寫了30±0.1,那你車到29.9廢不廢?”
“廢!”
“車到30.1呢?”
“也廢!”
全班一靜。
我在黑板上畫了條線,兩端標出29.9和30.1,中間涂紅。
“這兩個數之間,叫公差帶。”我頓了頓,“就像你走路,路兩邊是溝,你不能踩線,也不能越界。踩了,零件裝不上;越了,整批報廢。”
有人開始交頭接耳。
我又把兩個粉筆盒并排擺在講臺上,輕輕一推,盒子晃動。
“夾具就是這兩只手。”我說,“松了,工件晃,尺寸飄;緊了,壓變形,照樣不準。誤差就這么‘打架’打出來的。”
底下忽然有人嘀咕:“怪不得我昨天車軸,三件兩件超差……原來不是我手潮,是夾具沒調對?”
我笑了:“你現在知道了,就不算手潮。”
第二節課,我搬出一臺報廢臺鉆的主軸,綁上彈簧測力計,現場演示切削力如何傳遞。
“刀尖受力,機身要扛住。”我讓小郭上來親自拉動測力計,感受不同進給速度下的阻力變化,“你平時憑感覺退刀,其實是在躲反力。”
小郭瞪大眼睛:“那我要是知道它幾斤幾兩,就能提前防?”
“對。”我盯著他,“這就叫預判。”
那天晚上,我回宿舍路過走廊,看見小郭蹲在路燈下,手里攥著炭條,在廢紙上一筆一劃畫著什么。
走近一看,是歪歪扭扭的三視圖,三個方向都標了尺寸,還寫著“±0.05”。
他抬頭看我,臉凍得通紅,眼里卻亮得嚇人:“林工,這樣畫,對嗎?”
我沒說話,只拍了拍他的肩。
有些火種,一點就著。
第三堂課后,夜校的報名表悄悄多了十幾份。
連一向沉默的老吳媽也開始往教室門口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