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天剛蒙蒙亮,廠部辦公樓前的積水還沒退盡,軍綠色吉普車的輪子碾過碎石路,濺起一串泥水。
我站在技術科門口,手里攥著那本趙紅梅整理的合金筆記,目光落在車門打開的瞬間。
下來的是個四十出頭的軍人,肩章筆挺,步伐沉穩,懷里抱著一只深棕色的皮質公文包,邊角磨損得厲害,卻用膠帶仔細封著三道。
他沒看任何人,徑直走向梁副廠長辦公室。
不到十分鐘,全廠技術骨干被緊急召集到會議室。
門一關,空氣像是被抽緊了。
那名軍代表站到講臺前,聲音壓得極低:“代號‘穿山甲’――新型反坦克炮身管研發任務,上級直接下達,限期三個月。”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材料要求:超高強度炮鋼,抗拉強度必須突破1800mpa。目前,國內沒有先例。”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
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有人低頭翻手冊,試圖確認這個數字是不是聽錯了。
我知道他們想什么――這已經不是“難”字能形容的了,這是在挑戰鋼鐵物理極限的邊緣跳舞。
軍代表繼續說:“任務成敗,關系前線防御能力。所有數據,列為絕密一級。泄密者,按軍法處置。”
然后,他看向我。
“上級點名,由林鈞同志擔任材料工藝總負責人。”
話音落下,幾十道目光齊刷刷釘在我身上。
有震驚,有懷疑,有嫉妒,也有幾分藏不住的敵意。
我坐在角落,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邊緣。
前世我在研究所參與過類似項目,但那是21世紀的設備、真空感應爐、計算機模擬、高純惰性氣體保護……而眼下,我們連一臺像樣的光譜儀都沒有。
可我沒有退路。
就在這時,陳明遠突然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臉色發白,聲音卻異常清晰:“我申請加入攻關組,放棄返城考試資格。”
“你瘋了?”旁邊有人低聲驚呼。
我知道那場考試對他意味著什么――那是知青唯一可能脫離基層、調回城市的通道。
多少人托關系走后門都搶不到名額,他竟主動放棄?
陳明遠沒看別人,只盯著我:“我相信他能做成。”
我心頭一震。
那一刻,我不是因為他的支持而感動,而是忽然意識到:這場戰斗,已經不只是我一個人的事了。
梁副廠長緩緩起身,環視眾人:“我宣布,成立‘穿山甲’專項攻關組,即刻啟動。”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林鈞同志,你需要什么?”
我沉默了幾秒。
屋外風聲穿過窗縫,吹動桌上的圖紙。
我想起了老譚――那個因成分問題被貶去燒鍋爐的老八級工,昨晚偷偷塞給我一張泛黃的手繪熱處理曲線圖;我想起了趙紅梅抄到凌晨的筆記;想起了雨夜里一起搶修管道的工人兄弟們。
我說:“我要一個承諾――所有知青的數據權限全部開放,不準再設‘理論組’‘操作組’的壁壘;老工人的經驗,必須納入正式工藝標準流程,寫進作業指導書。”
會議室一片嘩然。
這等于要打破十年來根深蒂固的“身份分工”。
知青搞紙筆,工人掄錘子,誰碰誰的領域都是忌諱。
梁副廠長盯著我,良久,鄭重點頭:“我以黨性保證。”
散會后,我沒回宿舍,而是去了技術科資料室。
推開門,蘇晚晴正站在桌前,臺燈映著她清冷的側臉。
桌上攤著兩張紙。
一張是《“穿山甲”項目保密協議》,鮮紅的“絕密”印章刺眼得很。
另一張,是省工學院的調令。
“推薦林鈞同志赴校任教,任材料教研室助教,編制轉入高等教育系統。”
我瞳孔猛地一縮。
這意味著什么?
脫離工廠身份,擺脫“黑五類子弟”的標簽,甚至……父母的歷史問題有望平反。
從此不再是“成分不好”的學徒工,而是國家干部、人民教師。
安穩人生,一步之遙。
蘇晚晴看著我,聲音很輕:“你走吧,林鈞。你不欠這個廠什么。”
我盯著那張調令,指尖微微發顫。
可我腦海里浮現出太多畫面――
廢料庫里那把銹跡斑斑的焊槍,是我第一件工具;
暴雨夜搶修時,老楊頭把最后一塊干糧塞進我口袋;
趙紅梅熬夜抄筆記時,煤油燈下晃動的影子;
還有鋼錠出爐那一刻,那抹熾烈的紅光,像大地深處的心跳。
我伸手,輕輕將調令推了回去。
“如果我不做,這門炮就造不出來。”
蘇晚晴怔住。
片刻后,她忽然笑了,眼角卻有淚光閃動:“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
周一清晨,我在車間門口掛上一塊手寫木牌:“復合工藝組――知青與工人,同桌算數據,同爐煉鋼。”
沒人說話,但陸續有人走了進來。
我和陳明遠一頭扎進廢料庫,從一堆報廢品里拖出一段斷裂的舊炮管。
表面龜裂,內膛燒蝕嚴重,是典型的淬火失敗案例。
我們蹲在地上,用砂紙一點點打磨斷口,趙紅梅在一旁記錄晶粒形態,老楊頭拄著拐杖站在邊上,瞇眼看了半天,忽然指著一處暗斑:“這兒發烏,是淬得太急,應力堆上了。”
我點點頭,腦中閃過現代金屬學里的“相變誘導塑性”概念,但不能照搬。
這里的設備做不到精確控溫,那就只能靠預熱和氣氛控制來補償。
我抬頭看向陳明遠:“如果用脈沖感應預熱,再配合可控氣氛退火呢?”
他猛地抬頭,眼神震驚:“你瘋了?這需要精確控氧!咱們連氧含量檢測儀都……”
我笑了:“所以我才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