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著那張蓋了紅章的“準予試點”文件走出廠長辦公室時,夜風正從廠區空地上卷起一陣灰土。
遠處二車間的輪廓在月光下像一頭趴伏的鐵獸,9號車床就在它肚子里,等著被喚醒。
蘇晚晴已經走了,走廊盡頭只剩一盞忽明忽暗的燈泡,在墻上投下長長的、晃動的影子。
我低頭看了眼文件夾里的方案圖――邊緣還帶著趙德貴踩過的褶皺,但我沒再撫平它。
就讓它留著吧,算是這場無聲戰爭的第一個彈孔。
第二天一早,我就帶著劉瘸子和小吳進了二車間。
9號車床果然如資料里寫的那樣:主軸間隙超標,手搖尾座松得像篩糠,儀表盤上的指針常年停在“無壓”位置。
這臺老家伙早該進廢品庫,可偏偏它底座夠寬、行程夠長,是目前唯一能容納六缸曲軸整體滾壓的設備。
“林工,真在這上頭干?”小吳聲音發顫,手里抱著個銹跡斑斑的壓力表。
“就得在這上頭干。”我拍了拍機床導軌,“越是破,越能看出活兒來。”
我們先拆了尾座,拿廢鋼管焊了個三角支撐架。
焊口不齊?
沒關系,加墊片調平。
減震不行?
從報廢的儀表車上扒下四個減震彈簧,倒裝反頂,做成浮動緩沖機構。
劉瘸子叼著煙卷蹲旁邊看,咧嘴一笑:“你這是給瘸腿驢安彈簧,還想讓它跑出駿馬的速度?”
“不是想。”我擰緊最后一顆螺栓,“是必須。”
最難的是滾輪。
原設計要用gcr15軸承鋼,硬度hrc62以上。
可倉庫領出來的一批材料太脆,試壓一次就崩邊。
我翻遍工具庫,在角落發現一堆蘇聯撤走時遺留的坦克履帶銷――黑乎乎的,沾滿泥漿,像一段段被遺忘的戰爭殘骸。
“這玩意兒啃過凍土,還能給你滾出個金蛋來?”劉瘸子扛著撬棍站一邊笑。
我沒答話,取樣送去化驗室。
兩小時后結果出來了:20crmnti滲碳合金鋼,心部韌性好,表面可硬化至hrc60以上,正是理想材料!
“切!”我一聲令下。
火花四濺中,履帶銷被切成圓環,再經淬火、回火、研磨,三道工序下來,六枚烏亮的滾輪出爐。
裝機那一刻,整個小組屏住呼吸。
首日調試,問題來了。
滾壓后的曲軸表面出現規律性波紋,一圈密一圈疏,像是被人用鈍刀劃過。
我蹲在機床旁整整三個小時,反復測算進給量、轉速、油壓,終于發現問題出在液壓系統――活塞密封老化漏油,導致壓力從初始10mpa衰減到不足7mpa。
“穩不住壓,等于白干。”我抹了把臉上的機油。
忽然想起鍋爐房那臺廢棄的手動增壓泵――老式鍛錘配套設備,早就淘汰了。
我親自跑去拆回來,改裝成一個簡易穩壓蓄能器,又從舊自行車內胎剪下幾圈橡膠,切成o型圈塞進密封槽應急。
小吳偷偷摸摸遞給我一張紙:“林工……蘇技術員畫的。”
我展開一看,心猛地一沉。
那是張手繪的壓力行程曲線圖,線條精準得不像出自人手,標注著幾個關鍵區間,最醒目的地方寫著五個小字:“臨界塑性變形區”。
底下還有一行極輕的鉛筆字:8.5mpa,12mms,勿試高壓。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手指都捏出了汗印。
她沒露面,卻比誰都清楚我會卡在哪。
當晚十一點,參數終于調定。
壓力表指針穩穩停在8.5,滾壓頭緩緩推進,金屬摩擦聲低沉而均勻,像大地深處傳來的脈搏。
第三天午夜,首批十根曲軸改造完畢。
韓建國不知何時出現在車間門口,手里拎著半瓶白酒,眼神復雜地看著我:“要我說,先藏兩根好的,萬一抽檢翻車……咱們可全搭進去了。”
我正在清點成品,聞抬頭:“我們干的是軍工,不是賭命。”
他愣住,酒瓶懸在半空。
五根試件準時送檢。兩根做金相分析,三根上疲勞試驗機。
等待的時間最熬人。
凌晨四點,理化室開門。
技術員揉著眼睛走出來,聲音帶著不敢信的抖:“平均循環次數12萬次……超軍標40%。”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耳邊仿佛響起戰車馳騁山地的轟鳴,炮火穿云,履帶碾雪――那些本該因曲軸斷裂而停在半路的戰士,現在能繼續向前了。
消息像野火燎原。
運輸隊老李一大早就沖進來,拍著大腿嚷:“難怪我家那輛212跑川藏線沒再斷過軸!原來是你小子動的手腳!”
可我還來不及喘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