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廠廣播站剛響起《東方紅》,我已經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木門吱呀一聲裂開條縫,小吳縮著脖子探進半個身子,懷里抱著一套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
他頭發亂糟糟的,眼圈發青,像是熬了一宿。
“林哥……蘇姐說,今天是你第一次參加季度評審會,得穿‘像樣點’。”他把衣服塞進我手里,聲音壓得很低,“她昨晚親自熨的。”
我愣了愣,低頭看著那套工裝――領口磨得起毛,袖口也打了補丁,但整整齊齊,連褶子都對得一絲不茍。
最扎眼的是左胸上別著的那枚臨時胸牌:紅星機械廠助理技術員(試用)。
昨夜廠部簽批的通知還沒貼公告欄,就直接送到了我宿舍。
沒公示、沒流程,破格任命四個字,像一把雙刃刀,一面是機會,一面是靶心。
洗漱時,涼水潑在臉上,腦子才真正清醒過來。
今天這會,不是技術交流,是戰場。
軍用212卡車曲軸斷裂問題拖了三個月,前線意見已經報到了軍區后勤部。
總工召集全廠頂尖技術力量開會,原本輪不到我這個剛轉正的技術員插話,可廠長那句“建議參與評審”就像一紙戰書,把我推上了擂臺。
七點半,我踩著鈴聲走進會議室。
長條桌兩側坐滿了人,清一色中山裝,胸前別著技術員徽章。
趙德貴坐在靠門的位置,皮鞋擦得锃亮,嘴角掛著冷笑。
看見我進來,他故意提高嗓門:“喲,廢料組的小林也來聽會?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沒人接話,氣氛一下子僵住。
我徑直走到后排坐下,從兜里掏出筆記本。
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近三個月報廢曲軸的數據,還有我在廢品站翻找殘件時拍下的裂紋照片。
這些天,我幾乎吃住在車間,就為了摸清這批曲軸到底是怎么斷的。
會議開始,總工沉著臉通報情況:“本月第七次出現曲軸批量斷裂,型號212,部隊反饋嚴重影響戰備運輸。”他頓了頓,“請各位暢所欲。”
幾位老工程師輪流發,有人說是蘇聯專家撤離后材料工藝斷檔,有人歸咎于煉鋼爐溫控不穩定,甚至提議申請進口鎳鉻合金鋼替代現有材質。
“根本問題是材料雜質偏高!”一名戴眼鏡的工程師拍案而起,“我們現在的40cr鋼純度不夠,必須換料!”
我聽著,手指在本子上輕輕敲著節奏。
不對。
如果真是材料問題,裂紋應該隨機分布,而不是集中在某個特定位置。
輪到我時,全場靜了下來。
有人冷笑,有人低頭看表,趙德貴干脆掏出煙盒點了一支,煙霧繚繞中瞇著眼看我。
我沒看稿子,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唰唰幾下畫出曲軸結構圖,重點標出第七道連桿頸根部。
“諸位說得都有道理,但我查了最近87根報廢曲軸,87%的裂紋起始于r3過渡圓角左側。”我頓了頓,“這不是材料問題,是加工缺陷――圓角清根不到位,殘留刀痕成了應力集中源。”
會議室瞬間炸了鍋。
“一個學徒工出身的,懂什么叫應力分布?”
“怕不是背了幾句術語來嘩眾取寵吧?”
我置若罔聞,轉身朝門口喊了一聲:“韓建國!”
門被猛地推開,韓建國扛著兩個鐵箱進來,滿臉油污卻眼神發亮。
他打開箱子,取出兩件曲軸試件,一件表面光滑如鏡,另一件則留有明顯車削紋路。
“左邊這件按現行工藝加工,右邊這件經手工刮研圓角,并做噴丸強化處理。”我把兩件樣品放到試驗臺上,“現場做一次簡易拉伸疲勞測試,請設備科配合。”
十分鐘后,數據出來了。
標準件在3.2萬次循環后出現微裂紋,而改進件撐到了10.8萬次――壽命提升超過三倍。
會議室鴉雀無聲。
總工盯著數據表,眉頭擰成疙瘩:“你說得輕巧,全廠幾十臺c620車床,哪一臺能實現你說的精細清根?改造設備?現在哪有經費搞這個?”
我早有準備,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方案,雙手遞上:“《曲軸圓角滾壓強化改造方案》。只需在現有車床尾座加裝一套簡易液壓滾輪裝置,利用原有機動進給系統,成本不足三十元,三天內可在一臺機床上試點。”
總工接過方案,翻了幾頁,眼神變了。
“你連圖紙都畫好了?”
“嗯。”我點頭,“零件可用廢料站的舊軸承外圈改制,液壓部分借用維修班閑置的小型泵站。人員培訓半天足夠。”
他抬頭看著我,目光復雜:“小林,你這不只是改一道工序……你是想改整個工藝體系。”
我迎著他視線,一字一句:“咱們沒有進口材料,沒有先進機床,但我們可以用腦子,把現有的東西用到極致。”
話音落下,角落里傳來一聲冷哼。
我轉頭望去,趙德貴掐滅煙頭,緩緩站起身,嘴角扯出一抹譏笑。
散會后,我收拾資料準備離開,一張草圖從文件夾滑落,飄到樓梯口。
我沒察覺。
直到一陣皮鞋聲由遠及近,在我身后停下。
低頭一看,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正死死碾在我掉落的草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