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整,廠辦通知下達:全面推廣曲軸滾壓強化工藝。
九臺同型號老舊車床需同步加裝改造裝置。
零件清單送過來那一刻,我的心沉了下去。
標準件缺貨,非標件無庫存,外協加工至少等十五天。
時間不等人。
我站在車間中央,望著眼前這群跟我一起熬了三個通宵的工人――劉瘸子腿瘸但眼利,小吳膽小卻細致,韓建國倔強卻肯拼……
我把圖紙攤開在工作臺上,拿起紅筆,在九臺機床編號上重重畫了個圈。
“同志們,”我說,“咱們不能等。”
臺下安靜下來。
我知道他們在等我說什么。
我也知道,接下來要走的路,不再是修一臺機器那么簡單了。
第七日傍晚,風雪驟歇。
我站在二車間中央,望著九臺車床在暮色中整齊排列,導軌泛著油亮的光。
最后一臺設備的滾壓頭緩緩退回原位,壓力表穩穩歸零――成了。
整整七天七夜,沒有一臺停機超過兩小時,沒有一根曲軸因返修報廢。
三百根,這是每月能從廢品堆里搶回來的命!
不是數字,是三百輛軍卡在高原上不趴窩,是三百次沖鋒不會因為傳動斷裂而戛然而止!
“林工!”小吳突然沖過來,聲音發顫,“成了!全成了!”
我拍了拍他肩膀,手心全是冷汗和機油混合的黏膩。
可就在這時,眼角余光掃過人群,卻發現他臉色不對――嘴唇發白,手指蜷縮著藏在袖口里,像是攥著什么不敢見人的東西。
慶功會設在食堂,紅旗掛得滿墻都是,廠長端著酒杯走上臺,聲音洪亮:“從今天起,這項工藝正式命名為‘林氏滾壓法’,列入廠級技術檔案,上報總局備案!”
掌聲如雷炸響,有人吹起了哨子,韓建國一拍桌子站起來猛喊:“林鈞,喝一個!”
劉瘸子拄著拐杖咧嘴大笑,眼里竟有點濕光。
可我笑不出來。
我的目光一直釘在小吳身上。他低著頭,像被什么壓彎了脊梁。
散場后,我攔住了他。
“出什么事了?”我問得輕,但語氣不容回避。
他抖了一下,終于從懷里掏出半張焦黑的紙片,遞過來的手直打哆嗦:“趙……趙德貴今早找我……問我……誰泄露了蘇聯的技術標準……”
我接過那殘頁,心頭猛地一沉。
泛黃的俄文字跡殘缺不全,但右上角那個紅星編號和下方的“Гoct”標志清晰可見――這是我當初為了驗證履帶銷材質,偷偷翻閱過的那本蘇聯《機械制造規范》的原件殘片!
當時檔案室沒人,我只是抄了幾組關鍵熱處理參數,隨手撕下一頁做標記,事后燒毀處理……可顯然,沒燒干凈。
而現在,這張不該存在的紙,出現在小吳手里。
“他怎么找到你的?”
“他說……說最近外文資料借閱記錄有異常,追查到技術科……懷疑有人私傳境外標準……還說……這種行為,夠送政法組一趟。”
我腦中轟然一響。
這不是沖技術來的,是沖人來的。
趙德貴盯了我這么久,等的就是這一刻――只要坐實“竊取外國技術情報”,甭管真假,先把你按進泥里。
更何況,在這個年月,“境外標準”四個字本身就足以讓人脫層皮。
我捏緊那張殘頁,指尖幾乎要戳破它。
火氣往上涌,卻又被一股冷意壓了下去。
不能亂。
越是這時候,越要穩住。
我盯著小吳的眼睛:“除了你,還有誰知道你看見過這東西?”
他搖頭:“沒人……我真的沒給任何人看過……”
“好。”我深吸一口氣,把殘頁折成指甲蓋大小,塞進貼身衣袋,“這事我來收尾。你記住,今晚說過的話,一字不提。”
他點頭如搗蒜地跑了。
我轉身走向檔案室方向,腳步卻在半路停住。
風從廠區空地刮過,卷起一層薄雪,像灰燼般飄在空中。
遠處,檔案樓三層的一扇窗還亮著微弱的光――窗簾沒拉嚴,一道黑影正俯身將一疊厚厚的外文資料,悄悄推進一個老舊的綠色保險柜里。
鎖扣合上的瞬間,燈光熄滅。
我沒動,也沒喊。
雪地上,只留下一雙腳印,筆直向前。
而我心里清楚:
有些火,已經埋進了干柴堆里,只等一根劃破黑暗的火柴。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