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劍池的石室內,時間仿佛凝固。
第七日黎明,第一縷微光透過石室頂端的透氣孔灑落時,池中的洛青霜睫毛顫動了一下。
很輕微,但一直守護在旁的蝦仁和青云子同時察覺到了。
“霜兒……”青云子聲音顫抖,枯瘦的手懸在半空,竟不敢落下,生怕這是一個幻象。
洛青霜緩緩睜開眼。
那雙曾經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蒙著一層淡淡的霧靄,仿佛隔著一層薄紗看世界。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目光在石室中游移,掠過青云子,掠過蝦仁,卻沒有聚焦。
“師父?”她輕聲喚道,聲音沙啞干澀。
“在,師父在。”青云子老淚縱橫,伸手握住她的手,“霜兒,你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洛青霜微微蹙眉,似乎在想什么:“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我在一片劍的海洋里……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盡頭。然后……然后我聽到哥哥在叫我,他說……”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哥哥……哥哥呢?”
石室內一片死寂。
青云子的手僵住了。
蝦仁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走到池邊蹲下身:“青霜,師兄他……”
“他死了。”洛青霜接過話,聲音平靜得可怕,“我記得。他為了送我們進青云宗,燃燒劍意,開辟通道。”
她緩緩坐起身,池水從她身上滑落,露出蒼白瘦削的肩頸。劍魂重塑讓她保住了性命,但燃燒劍心和命魂本源的代價,讓她從元嬰初期跌落到了金丹巔峰,而且根基受損,若無大機緣,此生可能都無緣元嬰了。
“我睡了多久?”她問。
“七天。”蝦仁回答,“外界七天。”
洛青霜點點頭,目光終于聚焦在蝦仁臉上。她看了很久,久到蝦仁心中發慌――那眼神太陌生,不是曾經那個滿眼笑意的洛青霜,而是一個歷經生死、眼神沉靜如深潭的女子。
“蝦仁。”她喚道,“你的眼睛……和以前不一樣了。”
蝦仁心中一緊:“哪里不一樣?”
“說不清。”洛青霜搖頭,“像是……看透了太多東西,又像是藏著太多東西。”
她伸手,似乎想觸碰蝦仁的臉,但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轉而按在自己心口:“我這里……空了一塊。劍心碎了,雖然重塑了,但再也不是原來的玲瓏劍心了。”
“能活著就好。”青云子顫聲道,“修為可以重修,劍心可以再悟。霜兒,只要你活著,師父什么都不要了。”
洛青霜看向青云子,眼中浮現一絲溫度:“師父,你老了。”
短短七天,青云子從鶴發童顏的化神修士,變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他體內的生機幾乎耗盡,壽元……恐怕不足三年了。
“不礙事,不礙事。”青云子抹去眼淚,露出笑容,“看到你醒來,師父就安心了。接下來,青云宗……就交給你們了。”
他站起身,身形晃了晃,蝦仁連忙扶住。
“師父,您需要休息。”蝦仁道。
“是該休息了。”青云子看著兩個年輕人,眼中滿是欣慰與不舍,“蝦仁,霜兒,宗門未來,就靠你們了。記住――青云宗可以亡,但劍道精神不能滅。只要還有一個人記得‘劍心通明,守護蒼生’這八個字,青云宗……就還在。”
他拍了拍蝦仁的肩膀,又摸了摸洛青霜的頭,然后轉身,一步一步走出石室。
背影佝僂,步履蹣跚。
直到青云子的身影消失在階梯盡頭,洛青霜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蝦仁。
“宗門……怎么樣了?”她問。
“暗影閣的圍攻暫時解除了,但魔井封印松動,最多還能維持一年。”蝦仁簡略講述了這幾天的經歷――劍冢試煉、天機塔考驗、分神歸位、擊退暗影閣襲擊,以及宗內還有叛徒的事。
洛青霜靜靜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
當蝦仁說到師兄洛青休用最后的力量引導他突破時,她的睫毛顫了顫;當說到自己融合魔痕、凝聚混沌本源時,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當說到暗影閣的目標可能是她的玲瓏劍心時,她終于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冷笑。
“所以,我活著,就是他們的阻礙。”她說。
“也是他們的目標。”蝦仁沉聲道,“青霜,接下來一年,你必須留在主殿,寸步不離。我會布下最嚴密的防護,直到――”
“直到魔井封印徹底崩潰?還是直到我被暗影閣抓走?”洛青霜打斷他,“蝦仁,你保護不了我一輩子。”
“我可以試試。”蝦仁直視她的眼睛。
洛青霜與他對視,良久,移開目光。
“扶我起來。”
蝦仁伸手,將她從池中扶出。池水浸濕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消瘦的輪廓。蝦仁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動作輕柔。
“謝謝。”洛青霜攏了攏衣袍,“我想……去劍心殿看看。”
“你剛醒,需要休養――”
“帶我去。”洛青霜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蝦仁不再勸阻,扶著她走上階梯。
劍心殿內,李長風正在指揮弟子們修繕戰斗造成的破壞。見兩人出來,眾人紛紛行禮,眼神敬畏中帶著好奇――畢竟,七天前洛青霜還瀕臨死亡,此刻雖然虛弱,但確實活生生站在這里。
“李師叔。”洛青霜微微頷首,“這幾日,辛苦您了。”
李長風連忙拱手:“霜師侄重了,守護宗門是本分。你能醒來,是天佑青云宗!”
洛青霜笑了笑,笑容很淡:“天佑……若真有天佑,哥哥就不會死了。”
氣氛一滯。
蝦仁輕聲道:“青霜,你太累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不。”洛青霜搖頭,走向大殿北側那面掛滿歷代祖師畫像的墻壁。她停在一幅畫像前――那是一個青衫負劍的年輕修士,眉眼間與洛青休有七分相似。
青云宗第九代宗主,洛清塵。也是洛家先祖。
“我曾聽哥哥說過,洛家先祖飛升前留下遺訓:洛家子弟,劍心通明者,可繼宗主之位;劍心玲瓏者,當守青云之志。”洛青霜伸手,輕觸畫像,“哥哥是前者,我是后者。但現在……哥哥死了,我的玲瓏劍心也碎了。”
她轉過身,看向殿內眾人:“諸位同門,我洛青霜,從今日起,退出宗主繼承人序列。青云宗未來,當由更有能力者擔之。”
“霜師侄!”有長老急聲道,“這怎么行!你可是洛家嫡系――”
“洛家已無人。”洛青霜平靜道,“哥哥死了,我劍心已碎,修為難復。強行繼位,只會拖累宗門。”
她看向蝦仁:“蝦仁,你雖是外姓弟子,但已得師尊認可,獲九劍傳承,修為冠絕同輩。我提議,由你接任青云宗少宗主之位,待師尊……百年之后,繼任宗主。”
大殿內一片嘩然。
蝦仁也愣住了:“青霜,這――”
“這是目前最好的選擇。”洛青霜語氣堅定,“你有能力守護宗門,有能力對抗暗影閣,也有能力……在一年內找到解決魔井的辦法。而我,只是一個需要保護的累贅。”
“你不是累贅!”蝦仁沉聲道。
“我是。”洛青霜看著他,眼中終于泛起一絲波瀾,“蝦仁,承認吧。現在的我,連自保都做不到。與其讓我成為你的軟肋,成為暗影閣的目標,不如讓我退到幕后,至少……不會拖累你。”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而且,我需要時間……接受哥哥已經不在了這件事。”
這句話擊中了蝦仁。
他看著洛青霜眼中的痛楚,看著她強裝堅強的脆弱,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心疼,愧疚,還有一絲……無力。
是啊,他再強,也無法讓師兄復活,無法抹去她失去至親的痛苦。
“好。”蝦仁最終點頭,“我接任少宗主。但你要答應我――好好休養,不要做傻事。”
“我不會。”洛青霜轉身,向殿外走去,“我去看看哥哥的……衣冠冢。”
蝦仁想跟上去,但李長風拉住他,低聲說:“讓她一個人待會兒吧。這種痛,旁人幫不了。”
蝦仁停下腳步,目送洛青霜單薄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晨光中。
他知道,那個曾經天真爛漫的洛青霜,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但至少,她還活著。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
主殿西側,洛青休的衣冠冢設在一處僻靜的山崖邊。
這里可以俯瞰整個青云山脈,視野開闊,云海翻涌。墓碑很簡單,只有一行字:
“青云宗劍門門主洛青休之墓”。
沒有墓志銘,沒有生平記述,因為所有人都相信――洛青休的劍意長存天地,無需碑文銘記。
洛青霜跪在墓前,一動不動。
晨風吹起她未干的長發,單薄的身子在風中微微顫抖。
“哥……”她終于開口,聲音破碎,“你說過,會看著我出嫁,會護我一輩子……騙子。”
眼淚無聲滑落。
“你總是這樣,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當年師父死的時候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你知道嗎,我寧愿死的是我。至少那樣,你還能活著,還能繼續你的劍道,還能……看著青云宗傳承下去。”
她低下頭,額頭抵著冰冷的墓碑:“可是現在,我活著,你死了。劍心碎了,修為廢了,連哭……都不敢大聲哭。因為我要是倒下了,青云宗就真的完了。”
“哥,我該怎么辦……”
沒有回答。
只有風聲嗚咽,如泣如訴。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洛青霜沒有回頭。
來人在她身旁跪下,將一束新采的野花放在墓前。花香很淡,帶著山間清晨的露水氣息。
是蝦仁。
兩人并肩跪著,誰也沒有說話。
良久,洛青霜輕聲道:“蝦仁,你說……人死了,真的會有輪回嗎?”
“不知道。”蝦仁誠實回答,“但師兄的劍意還在,精神還在。只要還有人記得他,他就沒有真正死去。”
“是嗎……”洛青霜仰起頭,望著天空,“那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蝦仁身體一僵:“你不會死。”
“我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
洛青霜轉過頭,看著蝦仁緊繃的側臉,突然笑了――這是她醒來后第一個真正的笑容,雖然很淡,卻帶著一絲曾經的溫度。
“你還是這么固執。”她說,“和哥哥一樣。”
她伸出手,握住蝦仁的手。
掌心冰涼,微微顫抖。
“蝦仁,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得不死……不要為我報仇,不要為我入魔。”洛青霜盯著他的眼睛,“我要你活著,好好地活著,帶著我和哥哥那份一起,去看我們沒看過的風景,去走我們沒走過的路。”
蝦仁反手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
“我不會答應。”他說,“因為那一天永遠不會來。”
洛青霜沒有再爭辯。
兩人就這樣跪在墓前,看著朝陽升起,驅散晨霧,將整個青云山脈染成金色。
……
夜幕降臨。
主殿深處,一間僻靜的靜室內,洛青霜盤膝坐在蒲團上,嘗試運轉功法。
但靈力在經脈中運行到心口時,便如撞上一堵無形的墻,再也無法前進。破碎重塑的劍心雖然保住了她的命,卻也成了修行的阻礙。
她試了幾次,嘴角溢出一縷鮮血。
“果然……不行了嗎。”她喃喃,擦去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