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生那番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猝然燙在了林海旺父子自以為是的面皮上。堂屋里原本那種帶著施壓意味的“親情”氛圍，瞬間被刺鼻的焦糊味取代。

林海旺那張刻薄干瘦的臉，先是漲成豬肝色，隨即又褪成一種難看的鐵青。他胸口劇烈起伏，渾濁的眼珠死死瞪著眼前這個突然變得陌生而強硬的堂弟，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林海生平靜表面下那不容侵犯的脊梁。多年以來，他早已習慣了這個養子堂弟的沉默、退讓，習慣了他作為“林家長房”對“分出去那一支”理所當然的索取和拿捏。他以為這次帶著趙衛國描述的“富貴”消息上門，必定能手到擒來，至少也能狠狠刮下一層油水。

可林海生的話，不僅徹底堵死了他所有算計的路徑，更是在明確地劃清界限——這里是我的家，我的產業，與你、與老家那些所謂的“血脈親緣”，再無瓜葛！

“好！好你個林海生！”林海旺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串破風箱般的聲音，手指顫抖地指著林海生，因為極度的憤怒和計劃落空的羞惱而語無倫次，“翅膀硬了！到京城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是誰把你養大的！忘了老林家祖宗了！你這是不孝！是忘本！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他唾沫星子橫飛，試圖用最惡毒的鄉間詛咒和最沉重的道德枷鎖，重新將這個“叛逆”的堂弟壓垮。“你等著！我回去就告訴二叔二嬸，告訴全村老少爺們！看看你這個在京城發了財就不認窮親戚、不養爹娘的白眼狼，還有沒有臉做人！”

林志強也反應過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粗壯的身軀帶著一股蠻橫的氣勢，他早就看不慣三叔這副“裝模作樣”的德行了。“三叔！你這話也太絕情了！我們大老遠來，是看得起你！你倒好，一杯熱水就想打發叫花子？還說什么沒余力？騙鬼呢！這院子，這鋪子，還有你們身上穿的戴的，哪樣不是錢？我告訴你，今天這事沒完！要么，你拿出錢來給二爺二奶看病，給老子在京城安排個好工作，要么……”

他獰笑著，目光兇狠地掃過臉色發白的王桂香和一直沉默的林曉蘭、林曉峰，最后落回林海生身上，帶著赤裸裸的威脅：“要么，咱們就好好‘說道說道’，看誰臉上難看！你那鋪子不是開得挺紅火嗎？你說要是天天有幾個老鄉在門口‘說道’你林海生不孝不仁，生意還做不做得下去？你閨女不是大學生嗎？這名聲傳回學校，她臉上有光？”

這是要耍無賴，要徹底撕破臉皮，用最下作的手段來訛詐了。

王桂香氣得渾身發抖，想沖上去理論，卻被林海生死死拉住。林海生的臉色也沉得厲害，胸膛起伏，他畢竟是個老實人，面對這種潑皮無賴式的威脅，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應對。曉峰嚇得躲到了父親身后。

就在這劍拔弩張、林海旺父子自以為抓住對方軟肋、氣焰再度囂張起來的時刻——

“說完了嗎？”

一個清冷平靜的女聲響起，不高，卻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林志強囂張的氣焰，也讓林海旺喋喋不休的咒罵戛然而止。

林曉蘭從母親身邊走了出來。她腳步輕盈，站定在堂屋中央，正好隔在了父親與那對貪婪的父子之間。陽光從門外斜射進來，落在她半邊臉上，將她沉靜的眉眼鍍上一層淺金，卻更襯得那雙眼睛幽深如寒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她看著林海旺，又看看林志強，目光平靜得像是在打量兩件無關緊要的物件。

“大伯，志強哥。”她開口，聲音依舊平淡，“你們剛才說的，我都聽清楚了。總結一下：你們聽信了一個叫趙衛國的、跟我家有仇的外人幾句胡話，就認定我們在京城發了大財。然后，你們就以‘爺奶生病’、‘侄子娶親’為借口，不遠千里跑來，想讓我們家‘幫襯’，也就是出錢、出力、安排工作。我父親拒絕了，你們就惱羞成怒，開始咒罵、威脅，甚至打算去我們鋪子鬧事，去我學校壞我名聲。”

她語速不快，將對方那套包裹在“親情”外衣下的齷齪心思，一層層剝開，赤裸裸地攤在陽光下，語氣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冷漠陳述。

林海旺被她看得心里莫名發毛，但多年混跡鄉里的潑皮勁頭讓他強撐著：“是又怎么樣？我是他大哥！是你們長輩！你們有了錢不想著孝敬長輩、幫襯兄弟，還有理了？”

“長輩？”林曉蘭微微偏了下頭，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卻冷到骨子里的弧度，“林海旺，你是不是忘了，為了我父親身世那點捕風捉影的事，你和二叔，大爺爺大奶奶，爺爺奶奶，是怎么逼著我爹在祠堂發誓，簽下斷親文書，把我爹娘和我們姐弟幾個，趕出林家宗族，凈身出戶的？”

她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像冰珠子砸在地上。“那文書，我爹還收著呢。需要我拿出來，幫你回憶一下嗎？從那天起，我們這一支，就跟你們老林家，沒有任何關系了。我爹按月寄錢回去，那是他仁厚，念著最后一點生恩養恩。但這不是你們得寸進尺的理由，更不是你林海旺還能以‘大哥’、‘長輩’自居，上門來敲詐勒索的借口！”

這番話，如同驚雷，炸得林海旺和林志強目瞪口呆。斷親文書！他們幾乎忘了這茬！當年因為聽信流，嫌棄林海生是“來路不明的野種”，怕他分薄家產，是他們主動逼著斷的親！如今看人家似乎過得好了，又想湊上來吸血，還拿“長輩”、“親情”說事，簡直無恥至極！

林海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張著嘴，卻發現自己那些道德bang激a的說辭，在林曉蘭這清晰冰冷的事實面前，變得蒼白可笑，甚至滑稽。

林志強卻是個混不吝的，短暫的震驚后，羞惱更甚。他才不管什么文書不文書，到嘴的肥肉眼看要飛，他哪里肯依？尤其見說話的是個丫頭片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臭丫頭片子！這里輪得到你說話？”林志強兇相畢露，猛地往前一步，伸手就朝林曉蘭的肩膀推搡過來，想把她撥到一邊，“滾開！老子跟你爹說話！”

他這一下用了不小的力氣，尋常女孩被這么一推，肯定要踉蹌摔倒。

然而，他的手剛碰到林曉蘭的肩膀——

林曉蘭甚至沒有晃動一下。她只是抬起眼簾，看了林志強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