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生終于抬起了眼。他沒有看咄咄逼人的林志強,也沒有看一臉“為你著想”實則貪婪刻薄的林海旺,他的目光掠過妻子氣得發紅的眼睛,掠過女兒沉靜卻隱含支持的臉龐,最后,落在躲在門邊、有些不安地望著他的小兒子曉峰身上。
曉峰手里還緊緊攥著剛買回來的新烙鐵,那是對未來、對知識、對新世界渴望的象征。這個家,有在布料與針線間創造價值的妻子和長女,有在知識海洋里遨游的次女,有在無線電波里探索未知的幼子,還有他這個雖然笨拙、卻想用雙手為她們撐起一片安穩天的父親。
這個家,這房子是曉蘭買下來的。在京城一磚一瓦都包含著曉蘭的心血和一家人的希望,絕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名義,來肆意踐踏、予取予求!
那股一直壓抑在心底的、屬于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血性,混合著多年隱忍的憋屈和對眼前人貪婪嘴臉的極度厭惡,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終于沖破了那層名為“親情孝道”的脆弱巖殼。
林海生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大哥,我爹娘的養老,該我出的那份,我從來沒短過。桂香按月寄回去的錢和糧票,都有郵局回執,一筆一筆,清清楚楚。你要看,我拿給你。”
“至于志強的工作,”他目光轉向一臉錯愕的林志強,“京城有京城的規矩。工作要靠自己本事去考,去應聘,或者街道安排。我沒有那么大的門路,也沒那個本事安排。你們要是想在北京找活干,可以去勞動局登記,或者看看招工告示。”我是他堂叔,又不是他爸。
“我們的日子,是我們一家人起早貪黑、一針一線、一分一厘掙出來的。鋪子是小本經營,剛夠糊口,還要供曉蘭上學,曉娟學畫,曉峰念書。沒有余錢,也沒有余力,去‘拉扯’別人。”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臉色鐵青的林海旺臉上,語氣平和,卻字字如釘:
“如果你們是真心來看我們,我歡迎,家里有白開水,有饅頭咸菜,管飽。如果是聽信了外人的胡話,想來‘沾光’、‘打秋風’,那對不起,我們小家小戶,負擔不起。”
“這個家,姓林,是我林海生和桂香,帶著孩子們,在北京置下的產業。跟老家的祖屋田產,是兩碼事。”
“以前在老家,我是養子,很多事,我認了。但現在,在這里,我是戶主。”
最后三個字,他說得很慢,很重,像用鑿子刻在石頭上。
院子里,落葉可聞。
林海旺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起來,他死死盯著這個仿佛突然變得陌生的堂弟,那張刻薄的嘴張了張,想拿出長輩的威嚴呵斥,想用“不孝”、“忘本”的大帽子壓人,卻在對上林海生那雙平靜卻不再有絲毫退讓的眼睛時,一時竟噎住了。他忽然發現,那個他可以隨意拿捏的堂弟,不知何時,已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長成了一棵他無法輕易撼動的樹。
林志強則直接炸了,他漲紅了臉,指著林海生:“三叔!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們大老遠來,你就這么對我們?你還是不是林家人?!”
“我姓林,林海生。”林海生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但我的家,在這里。我的責任,是桂香和這幾個孩子。”
界碑,已然立下。無聲,卻堅固如山。
王桂香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卻是滾燙的,暢快的。林曉蘭的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父親這棵沉默的大樹,終于為自己、為這個家,撐開了最堅硬的枝干。
秋風拂過,帶著涼意,也吹散了某些陳腐的、令人窒息的枷鎖。一場來自血脈親緣的吸血鬧劇,在這個秋日的午后,被一家之主用最樸實卻也最堅定的語,畫上了休止符。接下來的,或許是惱羞成怒的咆哮,或許是死皮賴臉的糾纏,但底線已經劃明,這個家,不會再退讓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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