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下的黑車與那份冰冷的審視,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細針,在林曉蘭心中激起的漣漪緩慢擴散,但尚未掀起新的波浪。生活依舊沿著既定的軌道滑行,弟弟的無線電、妹妹的畫筆、姐姐的面料、父母的守護,構成了林家小院堅實而溫暖的底色。
然而,來自過去的陰影,似乎總喜歡在人們稍微松懈時,換一副更令人作嘔的面孔再度襲來。這次的影子,沾著老家田埂上的泥,帶著血脈名義下最不堪的貪婪。
這天是周末,秋陽正好。林曉梅在鋪子里趕工,林曉蘭幫著母親在院子里晾曬過冬的棉被。林海生帶著曉峰去淘換無線電工具,曉娟去了老教授那里上課。小院里陽光充足,曬得棉被蓬松,空氣里滿是干燥溫暖的棉花和陽光的味道。
“砰!砰!砰!”
砸門聲毫無預兆地炸響,不是敲,是砸。用拳頭或者厚實的手掌骨頭,帶著一股子蠻橫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捶在門板上,震得門框簌簌落灰,連帶著門閂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那聲音粗暴得瞬間撕碎了小院的寧靜。
王桂香正抖開一床被面,被這巨響嚇得手一松,被面滑落在地,沾上了些許灰塵。“誰呀?這么沒規矩!”她又驚又氣,趕緊彎腰撿起被面拍打,心里卻咯噔一下,這動靜,聽著就不善。
林曉蘭已經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她站在晾衣繩旁,眼神瞬間銳利如冰錐。這砸門聲里透出的不僅僅是粗魯,更是一種有恃無恐的、來自“自家人”的放肆。她的感知力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漫過院墻,將門外的景象“勾勒”出來。
門外站著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五十多歲,黑瘦干癟,像一棵被榨干了水分的荊棘,穿著洗得發灰、袖口磨出毛邊的中山裝,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里都嵌著風霜和算計,那雙眼睛渾濁卻閃著精光,正死死盯著門板,仿佛能透過木板看到里面的光景。少的二十出頭,膀大腰圓,一身簇新卻穿著歪斜的綠軍裝仿制品,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壯多毛的小臂,臉上橫肉堆疊,正不耐煩地又抬起手,準備再次砸下——是堂伯林海旺和他的小兒子林志強。
前世模糊而令人不快的記憶碎片翻涌上來:林海旺倚仗著“長房長子”和“海生是養子”的雙重身份,在老家沒少對她們家指手畫腳,克扣接濟,冷冷語;林志強更是從小就像條癩皮狗,搶曉峰的食物,對曉梅說些下流話,甚至偷拿家里本就不多的東西。他們是嗅著趙衛國故意放回去的“腥味兒”,千里迢迢跑來吸血的螞蟥!
王桂香已經臉色發白地走到了門邊,手有些抖,但還是深吸一口氣,拔開了門閂。
門剛開一條縫,外面那只粗壯的手就猛地一推,林志強像頭野牛一樣撞了進來,差點把王桂香帶倒。他雙腳叉開站在院子中央,貪婪的目光像刷子一樣,快速而粗魯地掃過晾曬的嶄新棉被、修補整齊的房頂、窗臺上綠油油的蒜苗、墻角那輛半新的自行車,最后落在王桂香身上那件雖然舊但干凈整潔的藍布罩衫上,嘴角咧開一個混雜著嫉妒和不屑的怪笑。
“嗬!三嬸,真是在京城享福了啊!這院子,這擺設,比咱老家那破屋強到天上去了!”他聲音洪亮,帶著刻意夸張的驚嘆,每一個字都像在掂量能刮下多少油水。
林海旺也慢吞吞地踱了進來,他沒像兒子那樣咋呼,但那雙眼珠子轉得更快,更毒。他看見院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條,柴火堆得方正,水缸蓋得嚴實,窗玻璃明晃晃的,堂屋門開著,能瞥見里面刷了白灰的墻壁和結實的桌椅。他的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下撇的嘴角扯了扯,最終繃成一條更刻薄的直線。
“他三嬸,”林海旺開了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海生呢?我們大老遠從老家來,他這個當兄弟的,也不出來迎迎?”語氣里帶著天然的、居高臨下的責問,仿佛林海生不是獨立成家的兄弟,而是他手下可以隨意呼喝的長工。
王桂香穩住心神,擋在通往堂屋的路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么發顫:“大哥,志強,你們怎么來了?事先也沒捎個信……海生他帶曉峰出去了,一會兒就回。”她沒讓開路,也沒說“進屋坐”,身體語充滿了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