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梅蘭裁縫鋪”里,陽光斜穿過玻璃窗,在橡木長臺上切出一道明晃晃的光帶。空氣里有新熨燙棉布的暖香,還有林曉梅指尖劃過絲綢面料時發出的、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她正在給一件藕荷色旗袍鎖邊,針腳細密勻稱,神情專注。這是她一天中最安寧的時刻,手里的針線仿佛能縫補掉過往所有粗糙的裂痕。
銅鈴響得突兀。
不是熟客推門時清脆的叮當,而是帶著一股子遲疑的、拖沓的哐啷聲。
林曉梅抬起頭。逆著光,門口站著一個男人。他側著身,似乎在打量門外掛的招牌,又像是在猶豫要不要進來。就這一個側影——那微微塌陷的肩膀,那故作斯文卻掩不住鄉土氣的站姿——像一根生銹的冰錐,猝然刺破午后暖融的空氣,直直扎進林曉梅的眼眶。
她手里的針,扎在了食指指腹上。
細微的刺痛傳來,她低頭,看見一滴鮮紅的血珠迅速滲出來,在白生生的指尖上格外刺眼。可她感覺不到疼,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胃里翻滾起來,帶著火車上那碗沒吃完的冷面、混雜著人群汗味和眼前這人當時黏膩目光的惡心感,洶涌地頂到了喉嚨口。
趙衛國。
那個在火車上,隔著幾排座位,目光像濕冷的蛇一樣纏了她一路的知青。那個下車時擠過來,試圖跟她搭話,被她冷著臉躲開的男人。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找到這里的?
趙衛國轉過了身,臉上堆起一個過分熱情的笑容,邁步走了進來。“哎呀,林曉梅同志!真巧啊,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他聲音洪亮,帶著刻意渲染的“驚喜”,眼睛卻飛快地掃視著鋪子里的每一寸角落——嶄新的縫紉機,墻上一排排掛著的精致成衣,架子上顏色鮮亮的各色布料,最后落回林曉梅蒼白卻難掩清秀的臉上,那目光里的貪婪和評估,幾乎要化為實質。
林曉梅放下手里的活計,指尖那點血珠悄悄蹭在了圍裙上。她站起身,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根繃緊的弦,只有她自己知道,膝蓋有些發軟。“趙同志。”她開口,聲音干澀,帶著明顯的距離感,“你來做什么?”
她甚至沒有用“您”,那點禮貌的偽裝,在他面前碎得拼不起來。
“瞧你這話說的,”趙衛國又走近兩步,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汗味、劣質煙味和火車車廂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咱們是老鄉啊,又是一個火車來的北京,這叫緣分!我前幾天才聽老家來的人說起,說你們林家可不得了,在城里開了大鋪子,曉梅你成了大師傅!我這不趕緊就尋摸過來了?”
他說的“聽老家來的人說起”,像一根更冷的針,扎進林曉梅心里。她猛地想起前幾天母親王桂香欲又止,說好像有同鄉在打聽他們家……原來是他!他是故意放消息,還是故意找來的?
“趙同志,我這里開門做生意,如果你是來做衣服,我歡迎。如果是敘舊,”林曉梅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們好像沒什么舊可敘。”
“話不能這么說。”趙衛國臉上的笑容收了收,換上一種故作誠懇的表情,“曉梅,咱們都在外頭,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一個女同志,在這皇城根下開這么大鋪子,多不容易。我趙衛國雖然沒啥大本事,但在北京也待了有些日子,認識些人,有啥難處,你吱聲,我肯定幫你!”他話里話外,把自己放在了“保護者”和“知情者”的位置上,那種隱隱的脅迫和自以為是的親近,讓林曉梅胃里又是一陣翻騰。
“不勞費心。”林曉梅聲音冷硬,往后退了半步,拉開距離,“我沒什么難處。鋪子要打烊了,趙同志請回吧。”
“打烊?這不還早嗎?”趙衛國非但沒走,反而順勢在客戶坐的椅子上坐下了,翹起二郎腿,目光再次掃過鋪子,“曉梅,你這就見外了。咱倆誰跟誰啊?在火車上我就看出來了,你是個能干又本分的好姑娘。這鋪子開得好啊,以后肯定更好。就是吧……”他拖長了調子,眼睛瞇了瞇,“樹大招風,你家里人都在北京了吧?你妹妹,叫曉蘭是吧?聽說還在上大學?你爹媽身體還好?這城里啊,看著光線,也有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你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就你一個頂事的姑娘家,可得當心。”
這話里的威脅,已經幾乎不加掩飾了。他在用她的家人暗示她。林曉梅的臉色徹底白了,不是害怕,是一種被毒蛇纏住腳踝的冰冷憤怒和惡心。她盯著趙衛國那張看似憨厚實則狡猾陰險的臉,想起火車上他那些令人不適的打量,想起妹妹曉蘭在火車站接她時,看到趙衛國瞬間驟變的臉色和那句急促的“姐,離那人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