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規則之刃
稿紙不翼而飛,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石子,在沈墨軒心中蕩開圈圈漣漪。他站在房中,目光掃過略顯凌亂的桌面,眼神冰冷。對方動作很快,也很專業,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痕跡。這絕非尋常毛賊所為,更像是警告,或者說,是一種摸底。
對方在告訴他: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視線之內。
沈墨軒沒有聲張,甚至沒有去詢問客棧掌柜。打草驚蛇毫無意義,反而會讓自己更加被動。他默默收拾好剩余的書籍和文稿,心中那根弦繃得更緊。對手的反應速度,印證了其勢力的無孔不入。
然而,這并未讓他退縮,反而更堅定了他利用規則破局的決心。潛規則的力量在于其隱蔽和心照不宣,一旦被拿到明處,暴露在陽光(規則)下,其威力便會大打折扣。
機會,在他耐心等待和暗中觀察中,悄然來臨。
這日午后,沈墨軒正在市舶司衙門外不遠處的茶攤佯裝歇腳,實則觀察官吏辦事流程與番商往來情況。忽見衙門口一陣騷動,一名皮膚黝黑、卷發深目、身著南洋特色綢衫的番商,正情緒激動地與幾名胥吏爭辯著什么。那番商漢語頗為生硬,夾雜著一些聽不懂的番語,急得額頭冒汗,雙手不停比劃。而那幾名胥吏則是一臉不耐煩,甚至帶著幾分輕蔑,揮手驅趕。
“規矩!懂不懂規矩!”一個尖嘴猴腮的吏員厲聲呵斥,“你的貨單不對,里面混有禁榷之物!按例全部扣留,等候查驗!再在此喧嘩,便將你鎖拿問罪!”
那番商聞,更是激動,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禁物!都是香料,胡椒、檀香……清單寫明,市舶司大人看過……”
“你說沒有就沒有?我們說了才算!”另一名胖吏員陰陽怪氣地打斷,“看你就是個不懂規矩的生番!識相的趕緊去找個懂行的牙人來說話,否則,你這批貨就爛在庫里吧!”
沈墨軒目光一凝。他認得那番商,前幾日曾在碼頭見過,似乎名叫辛格,來自三佛齊(蘇門答臘),運來的是一船香料。他仔細看去,與辛格爭執的那幾名胥吏,雖穿著公服,但行舉止,與那日夜間來客棧“盤查”的稅吏頗有幾分神似,顯然都是深諳“規矩”的老油條。
所謂“貨單不對”、“混有禁榷之物”,多半是借口。真正的目的,無非是逼這不懂“規矩”的番商就范,去找他們指定的、很可能與顧魁有千絲萬縷聯系的牙行,乖乖繳納一筆不菲的“手續費”和抽成。
周圍一些其他番商和本地商人遠遠看著,有人面露同情,有人搖頭嘆息,卻無人敢上前插手。顯然,這等戲碼在此地并不罕見。
沈墨軒心念電轉。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實踐他心中所想,利用明規則對抗潛規則的機會!辛格是個不錯的切入點,他孤立無援,符合“被刁難”的條件,而且涉及的貨物是香料,價值不菲,若能解決,影響不會小。
他不再猶豫,整了整衣袍,從容地走了過去。
“幾位差爺,何事爭執?”沈墨軒聲音平和,插入其中,對著那幾名胥吏拱了拱手,隨即轉向焦急的辛格,用盡量清晰的官話問道:“這位番商,可是貨物通關遇到了難處?”
那幾名胥吏見突然冒出個管閑事的,還是個生面孔,臉色頓時不善。那尖嘴猴腮的吏員斜睨著沈墨軒:“你是什么人?官衙重地,閑雜人等不得靠近!速速離去!”
辛格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用生硬的漢語對沈墨軒道:“這位公子,他們,扣我的貨,說不對,要全部扣下!我的貨,沒有問題!清單,都給他們看了!”
沈墨軒對辛格點了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再次看向那幾名胥吏,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幾位差爺,在下沈墨軒,乃北地赴杭游學的舉人。方才聽這位番商所,其貨單已然呈交,卻因‘不對’被全數扣留。不知具體是違反了《市舶司條例》中哪一條、哪一款?貨單何處有誤?所疑禁榷之物又是何物?依據條例,疑似禁榷之物,是否應當場指明,并由番商與市舶司官員共同勘驗,記錄在案,而非直接全數扣留,indefinite(無限期)等候?”
他語速不急不緩,聲音清晰,引用的正是他這幾日反復研讀的條例細節。他沒有指責對方違規,而是擺出一副“虛心請教”、“依例辦事”的姿態。
那幾名胥吏顯然沒料到會有人如此較真,而且直接引述條例內容,不由得一愣。他們平日里慣用的就是這種模糊的恐嚇和拖延戰術,大多數番商和不懂行的商人被一嚇唬,為了盡快脫身,都會選擇破財免災,誰還會去細究條例具體怎么寫的?
那胖吏員臉色變了變,強自鎮定道:“你……你一個舉人,懂什么市舶司的事?我們依例辦事,豈容你在此指手畫腳?”
沈墨軒微微一笑,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差爺此差矣。舉人雖無官職,亦是大周士子,熟讀律例乃是本分。《市舶司條例》乃朝廷頒布,天下共遵。在下只是不解,按條例,抽解、博買、禁榷,皆有明文規程。若貨單有誤,當指明錯誤,限期補正;若疑有禁物,當按程序勘驗。如今既不指明錯誤,也不立即勘驗,便要將番商整船貨物無限期扣留,此舉,似乎與條例精神不符。若這位番商不服,依例向上官或監察御史申訴,不知幾位差爺,可能將今日扣貨之具體律條依據,清晰道來,記錄在案?”
他句句不離“條例”,字字扣住“程序”,將對方不規范的潛規則操作,直接提升到了是否合規、是否會被追責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