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四人,一個身染絕癥,一個背負人命,一個前錦衣衛,一個野道士,個個都是人精,深知此刻夾著尾巴做人的重要性。
臟活累活搶著干,口令聽得倍兒清,手腳麻利,眼神恭順(至少表面如此),從未越雷池一步。
更讓李知涯意外的是船上的醫士。
不是他想象中拿著放血罐和鋸子的西洋郎中,而是一個裹著頭巾、眼神溫和的阿拉伯人,名叫阿卜杜勒。
他用的草藥氣味芬芳,膏藥觸手溫潤。
阿卜杜勒仔細檢查了李知涯身上搏斗留下的瘀傷和常寧子逃亡中扭傷的腳踝,用溫熱的藥膏敷裹,內服了些研磨的褐色藥粉。
藥效談不上立竿見影,但那股溫和的滋養感,確實讓傷痛緩解不少,緊繃的神經也松弛了幾分。
常寧子對此贊不絕口,直呼“異邦亦有妙術”。
這短暫的、帶著咸腥海風氣息的“閑適”,在登船的第十天清晨,被驟然敲響的急促船鈴徹底擊碎。
“所有人!各就各位!起錨!準備離港!”
三副和福建翻譯的吼聲先后穿透了薄霧。
短暫的忙亂。
李知涯和耿異被分派去協助絞起沉重的鐵錨,鐵鏈摩擦船板的嘎吱聲震耳欲聾。
汗水瞬間浸透了粗布衣衫。
他抽空瞥了一眼船尾高聳的駕駛臺。
威廉正站在船長約翰身邊,似乎在急切地說著什么,手指指向松江城的方向,又指向茫茫江面。
約翰船長側臉如同礁石雕刻,連看都沒看侄子一眼,嘴唇翕動,冷冷地吐出幾個音節,海風將余音撕碎。
威廉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臉色漲紅,嘴唇緊抿,最終悻悻地一跺腳,轉身跑向自己的崗位――前桅桿下的t望哨位。
約翰的目光依舊銳利地掃視著忙碌的甲板,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一只煩人的蒼蠅。
龐大的“金鹿號”緩緩離開碼頭,匯入一支由八艘大小不一的諳厄利亞武裝商船組成的船隊。
船隊排成單縱隊,像一群沉默的鋼鐵巨獸,滑入渾濁的長江航道。
江風帶著夏日的暖意和濕氣撲面而來。
進入開闊的出海口,視野驟然開闊,灰藍色的海天在遠處相接。
夏季的洋流自南向北涌動,南風也正盛。旗艦(一艘比“金鹿號”更大的三桅炮艦)率先降下了硬邦邦的方帆,只留下軟帆(縱帆)吃風。
命令通過旗語迅速傳遞。
八艘船依次收起了硬帆,僅靠軟帆調整方向,抵御著洋流和風力,以慢得令人心焦的速度,緩緩地向南挪動。
這速度,甚至還不如運河上的漕船!
李知涯扶著船舷,看著岸邊的景物以近乎靜止的速度緩緩后退,心中涌起一股荒謬的無力感。
這所謂的“蒸汽朋克”盛世,其動力在這浩瀚無垠、無法隨時補充燃料的大海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業石驅動的炮艦或許能在內河稱雄。
遠洋?還得靠風和水。
諷刺,且現實。
日子在海浪單調的拍打和帆索的吱呀聲中流逝。
第十天,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雨襲來。
狂風卷起巨浪,狠狠砸在甲板上,冰冷的海水瞬間浸透全身。
船體發出痛苦的呻吟,劇烈地搖擺顛簸,仿佛隨時會被撕碎。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