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莽山下,江家溝村口。
晨霧尚未完全散去,濕漉漉地掛在樹梢草尖,折射著初升朝陽破碎的金光。幾輛簡陋的驢車停在一旁,即將遠行的少年們與家人作著最后的告別,抽泣聲、叮囑聲、強作歡顏的笑語聲混雜在一起,攪動了山村清晨的寧靜。
江奕辰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卻已是家里最好的一身粗布衣裳,呆呆地站在驢車旁。江大山一遍遍地整理著兒子其實并不凌亂的衣領,嘴唇囁嚅著,千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后只化作一句重復了無數遍的叮囑:“辰兒……到了地方,要聽話……別亂跑……”
李氏紅腫著眼睛,將一個小小的、打滿補丁的包袱塞進兒子手里,里面是幾塊干糧和一套換洗衣物。她死死握著兒子冰涼的手,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卻不敢哭出聲,怕不吉利,更怕惹煩了即將同行的仙使和那些興奮又緊張的少年們。
那日趙師妹離去時那句極輕的話,成了江家最后的救命稻草。江大山求遍了村正和那幾位家中孩子入選的人家,幾乎是跪地哀求,才換來一個“或許可以跟著去試試,但仙使答不答應,我等可不敢保證”的默許。
此刻,那劉使者面無表情地站在最前方,對身后的生離別緒視若無睹。他目光掃過那幾個入選的少年,略微點頭,當看到被江大山緊緊拉著的江奕辰時,眉頭立刻蹙起,厭惡之色毫不掩飾。
“時辰到,出發!”他冷喝一聲,不再多,轉身便走。那李姓弟子和趙師妹默默跟上。
入選的少年們慌忙與家人最后道別,爭先恐后地跟上仙使的腳步。江大山用力握了握兒子的手,猛地將他往前一推,聲音嘶啞:“去吧,辰兒!”
江奕辰踉蹌一步,茫然地回頭看了看父母,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映不出父母肝腸寸斷的模樣。他歪了歪頭,似乎不理解為什么要離開,只是本能地跟著前面移動的人群,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李氏再也忍不住,捂著嘴痛哭出聲,癱軟在江大山懷里。江大山死死盯著兒子越來越遠的、瘦削而呆滯的背影,脊梁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垮,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這一路,對于那幾個興奮的少年而,是新奇而充滿期待的旅程。對于江奕辰,卻只是一段混沌的位移。
翻山越嶺,渡河過澗。三位使者身形飄逸,腳步看似不快,卻將一群少年累得氣喘吁吁。劉使者偶爾會施展些許術法,如清風托舉,助那些少年渡過難行之處,但對始終跟在最后、時不時需要旁邊人拉一把才不致走丟的江奕辰,他從不多看一眼。
同行少年們的目光,也從最初的好奇,逐漸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疏遠。
“喂,傻子,離我遠點,別碰臟我的衣服!”
“真不知道帶他來干什么,浪費糧食!”
“聽說他測試的時候屁反應都沒有,真是廢物…”
“噓…小聲點,仙使聽著呢…”
竊竊私語和低低的嘲笑聲,如同附骨之蛆,纏繞在江奕辰周圍。他聽不懂那些惡意,只是偶爾會因為那些尖銳的語氣而縮一下脖子,更像一只受驚的、呆傻的幼獸。
唯有那趙師妹,偶爾會在歇息時,目光掠過那孤零零坐在角落、拿著干糧卻不知如何下口的癡傻少年時,眼底會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復雜情緒,似是憐憫,又似是一絲若有若無的探究。但她從不多事,很快便會移開目光。
數日跋涉,周圍的景色逐漸變化。山勢愈發雄奇,林木愈發蒼古,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種難以喻的、清新而充滿靈蘊的氣息,吸入口鼻,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終于,在一日正午,穿過一片濃郁的、幾乎化不開的云霧之后,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無法用語形容的巨山,矗立于天地之間,峰頂直入云霄,不見其巔。無數亭臺樓閣、宮殿飛檐,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在陽光下流淌著玉石般溫潤的光澤,祥云繚繞,仙鶴長鳴。一道道長虹般的橋梁連接著各峰,隱約可見有人御風而行,或乘騎仙禽,穿梭云間。
磅礴、浩瀚、威嚴、神圣!
這就是真武宮!
山門處,一座巨大的白玉牌坊高聳入云,上書三個龍飛鳳舞、蘊含無上道韻的大字——“真武宮”。牌坊下,已有數十名身著各色袍服的修士等候,氣息或沉凝或銳利,顯然皆是各宗前來接引弟子之人。
山門前巨大的青石廣場上,此刻已是人聲鼎沸!
來自古武大夏國各處、通過初步遴選的少年少女,足有上千人之多,聚在廣場之上,如同匯入海洋的溪流,喧嘩聲、驚嘆聲、議論聲匯成一片沸騰的海洋。孩子們臉上洋溢著興奮、緊張、期待和不安,眼睛貪婪地捕捉著眼前這仙境般的一切。
劉使者一行人的到來,并未引起太多波瀾。他們徑直走向一群身著月白袍服、袖口繡有云紋的修士,那是主宗負責接待登記的人員。
“青莽山轄區,適齡者七人,測出丁等資質三人,已帶回。”劉使者公事公辦地匯報,直接將身后的江奕辰忽略。
登記弟子熟練地記錄,示意那三名興奮的少年站到一側指定區域。
江大山苦苦哀求的那一絲“可能”,在這規整嚴肅的流程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劉使者甚至懶得提一句“藥童”之事,仿佛從未發生過。
江奕辰就這樣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廣場邊緣,無人問津。他茫然地站在喧囂的人海里,像一顆投入沸水中的石子,沉底,無聲。周圍是涌動的人潮,興奮的議論,璀璨的仙家氣象,這一切都無法映入他那雙空洞的眼眸。他只是呆呆地站著,與這宏大的場面格格不入,仿佛一幅鮮活畫卷上,一滴突兀的、干涸的墨點。
過了許久,廣場前方的高臺上,出現數位氣息淵深、威儀隆重的身影。廣場漸漸安靜下來。
一位主事模樣的長老上前,聲如洪鐘,傳遍廣場:“肅靜!真武宮十年大選,即刻開始!所有入選少年,依序進行靈根復核與資質判定!判定結果,將決定爾等歸屬各宗!”
聲音蘊含著威嚴,讓所有少年心神一凜,紛紛屏息凝神。
測試開始了。
廣場中央,數塊高達丈余、晶瑩剔透的“鑒靈石碑”被安置妥當,比之前村落所用的測靈石不知高級凡幾。少年們排成長隊,依次上前,將手按在碑上。
霎時間,廣場上光華流轉,異彩紛呈!
大多數少年能讓石碑泛起或白或赤或黃的光暈,高低明暗各有不同,引得各宗接引使者低聲議論,判斷優劣。
“丙等中品,土系靈根,尚可!”
“丁等上品,金系偏鋒,湊合!”
“乙等下品!水系靈根!好苗子!”一聲高呼,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只見一塊石碑上泛起蔚藍波光,雖然不算特別璀璨,卻已引得數個宗門使者眼睛一亮。
不時有天賦出眾者出現,引發陣陣驚嘆。
“甲等!竟是甲等!火系靈根!天佑我真武!”突然,一聲激動的高喊壓過了所有嘈雜!只見最高處的一塊鑒靈石碑,驟然爆發出璀璨奪目的赤紅色光芒,如同一個小太陽,將整個廣場都映照得一片通紅!光芒中隱隱有鳳凰虛影盤旋長鳴!
全場嘩然!連高臺上那些大人物都紛紛動容!
那引發異象的少年,一身錦衣,面容驕傲,享受著萬眾矚目,正是此前對江奕辰嗤笑最甚的那位。
“龍吟宗!此子我龍吟宗要了!”一個霸道的聲音響起,來自一位身穿金色龍紋袍服的中年男子,氣息強悍無比。
“哼,天罡宗也愿出厚祿!”另一側,一位身材魁梧、聲如悶雷的使者毫不相讓。
天才的出現,立刻引發了各大上宗的爭奪。
喧囂、光彩、贊嘆、爭奪……這一切都與角落里的江奕辰無關。他甚至因為人群的擁擠而被撞了幾下,踉蹌著退到更邊緣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大部分少年都已測試完畢,有人歡欣雀躍,有人黯然神傷,根據資質被各宗使者引領到不同區域。廣場上的人漸漸稀少。
終于,一名負責維護秩序的主宗弟子,注意到了這個一直呆呆站在邊緣、沒有參與測試的少年。
“喂!你!哪個村子來的?怎么沒去測試?”弟子皺著眉頭上前,語氣不耐。他見江奕辰衣著寒酸,眼神呆滯,下意識便帶上了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