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的船隊在泉州港停泊了下來,帶來了琳瑯滿目的異域貨物,也帶來了關于廣闊世界的無數話題。碼頭區前所未有的熱鬧起來。阿拉伯水手們好奇地打量著這座正在復蘇的東方港口,而泉州百姓則帶著幾分怯懦與驚奇,圍觀著那些深目高鼻的番商和他們的奇珍異寶。貿易的齒輪,在王審知與阿卜杜拉的共同推動下,開始緩緩轉動,第一批泉州產的瓷器與絲綢被搬上阿拉伯帆船,換回了金銀、玻璃器皿和珍貴的香料。
然而,在這片看似繁榮融洽的景象之下,那袋由阿卜杜拉作為“特殊禮物”獻上的占城稻種,卻像一枚悄然埋下的火種,只待一絲風吹,便可燎原。
王審知深知這稻種可能引發的爭議,故其試種工作極為低調。格物堂農科在城外僻靜處專門劃出一小塊上等水田,由石伯親自負責,按照王審知吩咐的“最高待遇”——施用最好的堆肥,精心照料,記錄每一處細微的生長變化。王審知甚至下令,派兩名可靠軍士日夜輪守,以防不測。
他本意是想待試種成功,拿出實實在在的產量數據后,再逐步推廣,以減少阻力。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是當鄭玨的“正理學社”因堆肥之事受挫后,其門生弟子更是瞪大了眼睛,時刻盯著王審知及其格物堂的一舉一動,試圖尋找新的攻擊突破口。
一個在格物堂做雜役、卻被某位士子以“求學”之名暗中籠絡的年輕仆役,偶然聽到了“占城”、“蠻稻”、“快熟”幾個零碎的詞,結合那突然被嚴密看管起來的小塊試驗田,一份語焉不詳卻極具煽動性的密報,很快便擺在了鄭玨的書案上。
“……引入蠻夷之種,恐污地力,亂陰陽,其心可誅!”
鄭玨看到密報,先是愕然,隨即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混合著強烈的使命感,瞬間沖垮了他一貫的持重。堆肥之事,尚可牽強附會為“化腐朽為神奇”,雖覺污穢,終是華夏之物。可這引入海外蠻夷之稻種,性質截然不同!
在他看來,這已不僅僅是“重利輕義”,而是赤裸裸的“以夷變夏”,是對華夏農耕正統最根本的背叛和玷污!是動搖國本的彌天大罪!
他再也無法安坐于書齋之中等待。這一次,他決定主動出擊,要在那“蠻夷之種”尚未造成“實質污染”之前,便將其徹底扼殺,并將王審知這“危險傾向”公之于眾,徹底批倒批臭!
翌日,恰逢州衙舉行一次商議秋賦征收與水利修繕的常例堂會。各位官員胥吏剛剛落座,鄭玨便猛地站起身,手持笏板,臉色鐵青,甚至不等王潮宣布開始,便向著王審知的方向,厲聲開口,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王司馬!老夫近日聞得一駭人聽聞之事,不得不在此詰問!敢問司馬,是否確有其事——爾竟私自引入海外占城蠻夷之稻種,欲在我華夏沃土之上試種?!”
一語既出,滿堂皆驚!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王審知身上,就連王潮也皺起了眉頭,疑惑地看向弟弟。引入占城稻種之事,王審知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連王潮都還未及詳細稟報。
堂內頓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一些官員面面相覷,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另一些則目光閃爍,似乎早有耳聞;而鄭玨一派的官員和胥吏,則面露憤慨之色,無聲地支持著鄭玨的詰問。
王審知心中微微一沉,知道此事終究是瞞不住了。他放下手中的文書,面色平靜地迎向鄭玨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坦然道:“鄭先生消息靈通。確有此事。阿卜杜拉先生饋贈些許占城稻種,其耐旱早熟,產量頗豐。本官以為,此或可于我泉州農業有益,故交由格物堂小范圍試種,觀察其習性效果,尚未決定是否推廣。不知鄭先生何以如此激動,稱之為‘駭人聽聞’?”
“尚未決定推廣?試種亦是玷污!”鄭玨見王審知承認,更是怒不可遏,聲音陡然拔高,回蕩在寂靜的大堂之內,“司馬大人!您可知您在做什么?華夏糧種,乃上古圣賢所選,歷經千載風土馴化,乃天賜之正統!蘊含天地陰陽之和諧,合乎四時五行之序!此方是我輩立身之根本!”
他越說越激動,揮舞著笏板,仿佛在捍衛一件至高無上的圣物:“而那海外蠻夷之地所產稻種,性屬駁雜,氣含戾瘴!其生長迅捷,實乃透支地力,敗壞土壤之本元!此等蠻物,若種于我華夏沃土,非但不能增產,反而會污濁地氣,擾亂本地稻種之純正,猶如稗草混雜于嘉禾,遺禍無窮!此非老夫危聳聽,《周禮·地官》有云:‘辨五種之物,以養萬民’,豈容蠻夷之物混淆其間?!”
他猛地轉向王潮和其他官員,痛心疾首道:“將軍!諸位同僚!此非區區一稻種之事!此乃關乎華夷之辨、正統存續之大事!今日若容蠻夷之種玷污我田畝,他日便可容蠻夷之俗淆亂我禮法,蠻夷之神取代我祖先!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種將不種!王司馬此舉,實乃引狼入室,禍亂華夏正宗!其心可誅!其行可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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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公所極是!”一名依附鄭玨的官員立刻出列附和,“蠻夷之物,豈可輕易入我華夏?此例一開,后患無窮!”
“是啊,地力若被污損,萬難恢復!”
“須立即銷毀那蠻稻,以絕后患!”
堂內支持鄭玨的聲音頓時響起一片,形成了巨大的輿論壓力。
王潮的眉頭緊緊鎖住。他不懂什么華夷之辨,但他聽得懂“污損地力”、“遺禍無窮”這些詞。農業是根基,他不得不慎重。他看向王審知,目光中帶著詢問和一絲憂慮:“明遠,此事……鄭先生所,不可不慮啊。那占城稻種,果真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