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前,蘇彥堂派車去接舒晚,而他本人,則在一間教堂等她。
那是一座始建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古教堂,最初的具體用途已湮沒在歲月的迷霧之中,難覓確鑿蹤跡。
蘇彥堂一身灰色套裝坐在輪椅上,傘拿在手里卻不撐,圍巾和頭發上都落上了薄薄一層白。
他給她的印象,始終是平易近人里裹著一層捉摸不透的霧。
就像此刻,屋頂倒掛的冰棱融水澆不涼他眼底的茵茵笑意,檐角漏下的碎金陽光,也暖不透他眉宇間藏著的清冷。
“你要去哪里?”一下車,舒晚便開門見山問。
男人盯著她因為痛哭過后紅腫的眼睛看了許久,慢條斯理把傘撐開,遞過來:“帶你回y國,我的故鄉。”
舒晚沒有接傘:“所以,你處心積慮搜羅這些證據,安排這一切,只為拆散我跟他?”
蘇彥堂把傘遞給身后的保鏢,示意保鏢為她撐傘,眼底斂去幾分笑意,“你不是個愿意自欺欺人的姑娘。事實就是事實,你遲早都會知道,不是通過我,也會在別的地方知道。”
不習慣被陌生人撐傘,舒晚從保鏢手里接過,將頭頂上紛紛揚揚的雪花隔絕在外,“你這樣做,有什么目的?要知道,我跟你一起走,對你來說,萬弊而無一利。”
男人定定瞧她,視線在她眼尾一點嫣紅上停留纏繞:
“紅塵俗念,傾心于你,執著于你。今天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帶你一起走。”
雪落人間,清淡彌漫,幽幽往鼻孔里鉆,似癢,似涼。
舒晚驀然一頓,笑了:“蘇先生不愧學富五車,怪會說的。可我們才見過幾面?說執著,你自己信嗎?”
蘇彥堂沒繼續延伸,吩咐保鏢將行李放到車上:“看來,你真把自己小時候玩過家家時,說將來要嫁給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
“童無忌,你自然不覺得有所謂,甚至可以遺忘。但于我而,不一樣。”他操控著自動輪椅,打開邁巴赫的車門,側頭直直看她,“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問什么,你都說?”舒晚沒動。
他說:“十有八九。”
“你身上有太多疑點說不清,既然打算跟你同行,我多少得了解一點。”
“你說。”他耐心極好的樣子。
“你是不是龍影?”
“是。”
“今天就我和你一起走?”
“不是。”
“還有誰?”
蘇彥堂停頓須臾,無比坦誠,“我的合伙人,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嗎?一會兒你就能看見。”
“他要跟你出境?”
“他只能出境。”
舒晚也是一頓:“就算我跟孟淮津鬧掰了,但我也是有底線有原則的人,情是情,事是事,你就不怕我是來臥底的?”
他挑挑眉,笑得山川翠綠:“難道,我還信你是來跟我一起私奔的?”
舒晚:“……”
他被她憨態可掬的模樣逗笑,“我當然清楚,舒小姐是極富正義感的有志青年,而此時此刻,也只是受情傷,并非就此黑化。當然,我也不希望你黑化,你就這樣一板一眼,挺好。”
“那你還告訴我。”她聲音涼涼。
他說:“你問,我就說了。”
四目相接,她沉默下去。
“你看,我這么痛快說出來,你反而又不敢相信。”男人彈開圍巾上的雪,“做人真難。”
跟他這樣的人打交道,更難。舒晚在心底暗嘲。
“外面冷,車上說。”他溫聲吩咐。
她不扭捏,收了傘,上了車,往里面挪。
蘇彥堂隨后也借助升降架,平穩地坐進來。
這輛車是他的專車,不是開去接舒晚的那輛,后座上放著一本翻開頁的書,頁面上的內容靜止又跳躍:
——我的一生中只有一個盛大的夏天,自那以后月亮就隕落了,此后我用每一個夏天,去臨摹那輪明月,我嫉妒它的僅有,又愛慕它的溫柔。冬天周而復始,該相逢的人會再相逢,全世界的水都會重逢,北冰洋與尼羅河會在濕云中交融,這古老而美麗的比喻,讓此刻變得神圣。
該相逢的人會再相逢……舒晚目光怔怔,看了眼書名,是黑塞的《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
蘇彥堂關上車門,側眸看她:“我不相信,孟公子跟你之間隔著兩道親恩性命,今后的你們,還能一如往昔、不摻雜質、熱烈坦蕩地奔赴相擁。”
這話如一根隱形的刺,直插舒晚胸腔。
她狠狠瞪著他,眼眶逐漸通紅,終是一語不發。
“舒小姐,在我的車上為別的男人掉淚,很沒道理的。”他抽了張紙巾遞過去,“不過,今天就不跟你計較了,以后可不準。”
舒晚扭頭望著車窗外的茫茫白雪,沒搭話,聽見他又繼續道:“說回正題,你得交出你帶來的所有通訊設備。”
她回眸,從容地掏出包里的手機和槍,扔過去。
無意中發現,他耳垂上,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
“我們是不是很有緣?都有痣。”蘇彥堂把槍還給她,只拿了手機,遞給保鏢。
笑話,誰還沒顆痣?舒晚沒搭理他。
保鏢一查,手機里面有追蹤器。
“以前他弄的。”她解釋一句。
“手機還要嗎?”蘇彥堂問,“還是說,這里面有你們的珍貴記憶,你,要留作紀念。”
她視線一冷,“不要了。”
“毀了。”蘇彥堂淡聲吩咐保鏢。
保鏢將東西扔出去,嘭地一槍,手機在瞬間碎裂成渣。
就像那段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