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像冰層裂開第一道縫,
卻再也沒有后續――
只有風,
卷起花瓣,
卷起冰冷的悔意,
一路吹向,
再也回不來的長安春。
車隊駛入啟夏門,鼓樂未起,只余鐵蹄踏青石,"噠噠"空洞。
梅潤笙掀簾,一線冬光刺目,他下意識抬手――
指背凍裂未愈,被日頭一照,血痕顯成紫黑,像雪原帶回來的舊傷在發光。街衢依舊,朱樓夾道,桃花吹雪。
他卻嗅不到花香,只聞得自己衣襟上的雪腥味――
那是寧古塔的風,一路跟著他,鉆進骨髓,再也洗不掉。
梅氏舊宅,位于安仁坊。
朱漆大門剝落,銅環銹綠,封條殘破,在風中"撲簌"作響,像斷舌的鳥。
梅潤笙立于階下,手搭門環,卻遲遲未推――
指節泛白,像被無形的寒毒凍住。
隨行的何衍低聲:"府邸早籍沒,內務府尚未修葺。圣上暫撥驛站,梅...侯爺,先委屈幾日。"
那個"侯爺"出口,他自己都頓了頓――
封號新鮮,卻無實土,空得像這舊府。
安置于驛館,名"來遠",實則偏遠。
墻頭野草橫生,花磚缺角,像被誰咬了一口。
屋內,新撥的綾羅帳、銅火盆,擺得滿滿當當,
卻掩不住一股久無人住的霉味――
那是被人遺忘的氣息,和雪原的冷,異曲同工。
梅潤笙把草席卷輕放于榻,動作極慢,像怕驚擾里頭沉睡的人。
四弟潤硯緊跟,小手攥住他衣角,指背凍瘡未愈,紫紅發亮。
孩子不敢問:這便是"回家"嗎?
只把身體縮成更小一團,像努力把自己塞進不存在的外殼。翌日清晨,圣旨到。
內侍高唱:"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梅氏潤笙,忠悌傳家,性行溫良,特封'春陵侯',賜第京師,欽此!"
梅潤笙俯身接旨,背脊筆直,卻像被一根無形的弦繃住――
一折,再折,額觸地,"咚"一聲輕響,空洞得不像謝恩。
內侍笑瞇瞇遞來金冠――
冠體鏤空,飾以桃花,卻無實珠,輕得可憐。
他雙手捧過,指節因用力而發青,卻感覺不到重量。
果然是一入侯門深似海,如果沒有他那位三妹,恐怕他們全族都會因為他而滅,再也見不到溫暖的春光了。
這冠,不是榮耀,是祭品,
祭雪原,祭亡妹,祭他碎裂的春風。
更深,驛站外梅花被風吹入窗,落在草席卷上,薄薄一片,像給逝者上供。
梅潤笙獨坐案前,燈影搖晃,他把金冠置于案中央,對著它,斟酒一杯:"五妹,梅花開了。"
他的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卻字字沉重,像把心肺都掏出來,浸在酒里。
酒液晃蕩,映出他瘦削的臉――兩頰凹陷,鬢角早生華發,一縷銀絲垂落,被燈染成枯黃。
他抬手,想撫那縷白發,卻停在半空――
指背裂口未愈,血痂與新繭重疊,像一層又一層無法剝落的過去。
窗外,長安夜市初起,笙歌隱隱,燈影如潮。
梅潤笙立于窗前,背對繁華,面向室內――
那里,草席卷安靜躺著,像一條永遠不會醒來的冬眠蛇。
他伸手,接住一片飄入的梅花,捏在指間,輕輕一捻――花汁染在指腹,淡紅,像妹妹曾經圓潤的唇色。
他松開手,花瓣隨風落地,與草席卷并排,
像給這個再也回不去的"家",
點上最后一抹,
無人看見的,
胭脂。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嘈雜。
原來是梅氏家族中幾個旁支子弟,聽聞梅潤笙封了侯,想來攀附。
他們推搡著進了屋,臉上堆滿諂媚的笑。
“大哥,如今您成了侯爺,可得多提攜提攜我們啊。”一人涎著臉說道。
梅潤笙冷冷掃過眾人,目光如冰。
“我在寧古塔受苦時,你們避我如蛇蝎,如今倒想起我這個大哥了?”
眾人被說得面紅耳赤,卻仍不死心。
“大哥,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咱們畢竟是一家人。”另一人賠笑道。
梅潤笙不再理會他們,轉身將草席卷抱在懷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溫暖。
“都給我滾出去!”他一聲怒吼,聲震屋宇。
旁支子弟們見討不到好處,只好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屋內重歸寂靜,梅潤笙抱著草席卷,坐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的梅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當他終于理解這種現實的時候,剩下的只有無盡的寒冷。
這時,何衍掀簾而入,看到屋內的狼藉和梅潤笙落寞的模樣,心中一嘆。
“別為這些人壞了心情,你如今是侯爺,自會有人敬畏。”何衍輕聲說道。
梅潤笙抬頭,眼中滿是疲憊與冷漠,“敬畏?不過是敬畏這侯爺的頭銜罷了。”
何衍沉默片刻,“你還有四弟,還有圣上的恩寵,未來會好起來的。”
梅潤笙抱緊草席卷,聲音低沉,“如果不是因為我,家里人也不會一個個的離開。”
何衍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默默陪在一旁。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