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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窗竹影搖(9)

                十一月初,寧古塔雪厚三尺,天地一色慘白。

                忽有馬蹄聲碎,自遠而近――"嗒嗒"如急鼓,敲碎雪原死寂。

                黑旗節旄破風而出,旗心繡"尉凌"二字,墨痕被雪光映得森冷。

                車隊三十余騎,每匹馬上都負厚氈木箱;鐵蹄踏雪,濺起銀霧,像一條烏龍蜿蜒而來。

                最前方,何衍玄甲未卸,鬢角染霜,眉睫結著細小冰晶,張口呵氣,白霧瞬間被風撕碎。

                梅氏破屋前,柴扉被風雪半埋。

                何衍抬手,"砰"一聲撞開,積雪簌簌塌落。

                屋內,梅潤笙背對門口,坐于土炕沿,懷里緊抱一只小小草席卷――卷尾露出半只凍僵的赤腳,膚色青紫,指甲仍微微上翹,像要抓住什么再也抓不住的溫暖。

                聽見門響,梅潤笙未動,只啞聲低笑:"...又來了收尸的?"聲音被寒氣割得破碎,像銹鐵刮過瓦面。

                何衍快步上前,卻在三步外猛地頓住――眼前哪還是當年探花郎的樣子。

                他的鬢發枯黃,雜著雪屑,糾草般垂至肩胛;臉頰凹陷,顴骨鋒利,薄唇裂出無數血口,凝成黑紫痂;青衫早辨不出顏色,泥、血、草汁混成硬殼,隨呼吸輕微碎裂,"嚓嚓"作響。

                最駭人那雙眸:血絲縱橫,卻干涸得無一滴淚,黑得像兩口枯井,井底燃著將熄未熄的火星。

                何衍喉結滾動,半晌才抱拳,聲音低啞:"梅兄...我來遲了。"

                梅潤笙愣了愣,這才知道是新帝的旨意到來,他緩緩低頭,把懷里草席又攏緊一分,像怕人搶走:"不遲...剛好替五妹收骨。"

                他說話時,唇角痂塊被扯破,血珠滲出,卻感覺不到疼,只木然地:"我捂了一夜,還是涼了...她怕冷。"

                何衍蹲身,想接過草席,指尖才觸到,梅潤笙猛地后退,背脊撞在土墻,"砰"一聲,墻屑簌簌落:"別碰她!"

                他嘶啞里帶著獸類護崽的狠厲,卻轉瞬泄了氣,滑坐于地,"...我護不住,誰也護不住。"

                何衍退后一步,看屋中還有婦女和孩子,他抬手,兵士抬箱而入,氈毯、棉衣、藥材、炭火...一一碼放屋內,頓時擠得轉不開身。

                新炭傾進灶膛,"噼啪"炸響,火舌竄起,映得梅潤笙臉上一片虛假紅潤;白米下鍋,熱氣蒸騰,飯香瞬間填滿破屋――這是五妹臨終前,最渴望的一口熱粥。

                梅潤笙看著火光,眼神卻像被凍住:"你們帶這些來...是要我活下去?"

                他笑,聲音嘶啞得難聽,"可我拿什么還?這條命?"他抬手,指指自己胸口,"這里...已經空了。"

                何衍默然,解下自己斗篷,要披到他肩上。

                梅潤笙卻側身避開,低頭整理草席卷,動作極輕,像怕弄疼妹妹:"我要帶她回家...長安的糖葫蘆,她還沒吃。"

                說著,他俯身,以額貼草席,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五妹...大哥帶你回家了。"

                火光在他背后跳躍,將影子投在土墻――影子佝僂,肩骨突出,像一座被風雪壓垮的橋。

                何衍看著,胸口發緊,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只伸手,重重按在梅潤笙肩上――那是他唯一能給出的承諾:"活著,回家。"

                車隊啟行,雪原上留下深深車轍,像兩道長長的傷口。

                梅潤笙抱草席卷坐于車尾,背對眾人,面向來路――那里,有一座新掘的小墳,葬著他來不及帶走的年少與灑脫。

                雪片落在他肩頭,積了薄薄一層,像給探花郎昔日風華,蓋上最后一塊,冰冷的,過去。

                車隊轆轆,碾碎官道殘冰。

                梅潤笙抱草席卷,足尖點車轅,輕得像一捆枯柴,落在廂板,"嚓"一聲微響,便再無聲息。

                四弟潤硯隨后,身形單薄,卻乖覺地倚在大哥膝邊,像只被凍傻的雛鳥,不敢拍翅。

                他唇角干裂,血絲凝成黑線,偶爾偷抬眼,目光落在草席卷尾,又迅速垂下――

                那里面,是他再也喊不應的"阿妹"。

                車廂內,炭火盆明明燃著,火光跳動,卻像隔在一層冰罩外。

                梅潤笙端坐,背靠車壁,雙手環住草席卷,指節因用力而發青,皮下血仿佛被凍住,再也流不動。

                他的發,結著細小的冰晶,隨車身輕晃,"沙沙"落下,像一場不會融化的雪。

                偶爾車輪碾過坑洼,他身形微晃,卻很快又凝固成原來的姿勢――

                仿佛整個人,連呼吸,都被凍在寧古塔那一夜。

                梅氏其他人因為梅潤笙的連累在寧古塔這個吃人的地方走了一遭,對他避而遠之,恨不得沒有這個家人,只有四弟跟他坐在一輛車上。

                四弟不哭不鬧,只緊緊攥住大哥一角衣襟,指背裂口被火烤得發紅,卻感覺不到溫暖。

                他把頭靠在那冰冷的膝蓋上,聽著兄長幾乎沒有的心跳,像聽著一堵墻。

                偶爾,他抬頭,看見大哥的喉結微動,似乎要說話,卻終究沒有聲音逸出,只剩唇角干裂處,滲出一絲血珠――

                那血,也是冷的,很快凝成黑紫痂。

                車外,何衍策馬并行,手勒韁繩,指骨被寒風刮得生疼。

                他幾次回首,透過晃動的車簾,看見車廂內――

                梅潤笙像一座冰雕,火光映在他臉上,連睫毛都不顫;

                四弟像被凍住的小獸,蜷在冰雕腳下,尋求永遠不會來的暖意。

                ――我救得了他們的命,卻救不了他們的魂。

                何衍咬牙,猛地揮鞭,馬嘶"咴"一聲,加速前行,風雪灌入口鼻,卻壓不下胸口那股鈍痛。

                他想起當年長安春榜,探花郎跨馬游街,袍角翻飛,笑比花艷;

                如今,那笑,被寧古塔的雪,永遠埋了。

                車隊夜宿荒村,屋內燒著旺火,鐵壺"咕嘟"作響。

                梅潤笙把草席卷放在榻內側,自己合衣側臥,背對眾人,面向草席――

                仿佛那里,還躺著會喊他"大哥"的小姑娘。

                火光照他背影,脊骨凸出,像一串被雪覆蓋的孤峰。

                有人遞來熱湯,他伸手接,指尖與碗沿相碰,"叮"一聲脆響――

                那指,冷得像鐵,熱湯瞬間降溫,碗面浮起一層白霧,卻暖不了他分毫。

                日行百里,雪原無盡。

                梅潤笙一個字都沒有說。

                偶爾,車隊停下,他下車,站在雪地里,仰頭看天――

                天空慘白,像一塊巨大的冰蓋,壓在人世間,也壓在他胸口。

                他張口,呼出的白霧,很快被風撕碎,像那些再也說不出口的――悔、痛、恨。

                四弟悄悄走到他身邊,小手伸進他掌心,那手,冷得像一塊凍鐵,卻緊緊回握――

                那是他唯一給出的回應,也是僅剩的溫度。

                進入關內,雪漸稀,風仍冷。

                車隊停在一處驛站,梅花苞已冒頭,卻被寒流凍成僵紅。

                梅潤笙下車,抱草席卷,立于梅樹下。

                寒風拂過,花瓣輕顫,卻暖不了他半分――

                他整個人,仍像從雪窟里挖出的冰雕,

                連影子,都是冷的。

                何衍下馬,走近,想說什么,卻見梅潤笙低頭,以額輕貼草席卷,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梅花開了...五妹,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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