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首閃出一人――英國公羅慎,素服白鬢,手執象牙笏,卻因激動而顫。
他重重跪地,額頭撞金磚,"咚"一聲血痕立現:"陛下!小女錦書伴駕幾時,喪子而瘋,罪不至廢!
梅氏出身微末,又涉救駕之嫌,恐難當國母之任!
請陛下――收回成命!"
新帝垂旒不動,眸光卻透過玉珠,冷得如霜刀:"英國公,教女不善,亦當自省。
朕念羅氏舊功,未降罪公府;若再喧嘩――"他指尖輕點龍椅扶手,"咔"一聲脆響,"一同入罪!"
兵部侍郎羅系、御史大夫方孟堯等十余臣,齊出班,跪成一片:"臣等附議!罪臣之妹,豈可母儀天下?"
"祖制:后必出閥閱!梅氏寒門,不足服眾!"
他們叩首,笏板相擊,"砰砰"作響,像給金殿擂喪。
蘭一臣青袍立班,目光低垂,卻將眾臣神色一一收入眼底――
英國公眼底血絲,如困獸;
黨羽額汗,似冷雨。
他指尖輕轉玉笏,心中已有計量。
新帝抬手,廣袖一拂,旒珠亂撞,"嘩啦"脆響,壓下所有雜音:"祖制?朕即制!
功在社稷者,朕以天下報之!
閑王謀逆,法不容情;梅氏救駕,德堪配天。
再諫者――"
他聲音陡沉,"以黨附叛逆論,斬!"
殿內瞬寂,百官俯首,唯聞秋風穿闕,"獵獵"作響。
英國公跪地,背脊佝僂如老蝦,指節因抓笏過緊,泛出青白――
他知,大勢已去,再爭,便是闔府陪葬。
蘭一臣出班,長揖至地,聲音清朗,打破死寂:"陛下圣明!
國母之任,在德不在閥;
梅后功在社稷,臣等叩請早定吉期,以安天下心!"
他俯身,額頭觸地,青袍鋪展,像給新后鋪上第一道紅毯。
百官對視,陸續跪倒,呼聲如潮:"臣等附議――萬歲萬歲萬萬歲!"
散朝鐘聲響起,英國公踉蹌起身,白發被風吹亂,像一叢枯蒿。
他回頭,望向丹陛上那道明黃背影――
曾經的女婿,如今的君主,
一步之遙,卻隔了血與火,再無法回頭。秋風卷過,吹得他袖角空蕩,像給羅氏昔日榮光,
蓋上最后一件,
破敗的
白幡。
初冬天闕,薄霧纏檐,銅鶴嘴吐白煙。
御案鎏金,紙鎮是一枚新琢的玉稻穗,象征豐年。
新帝狐腋常服,領口一圈銀狐毛,襯得下頜線鋒利。
指尖輕叩空白詔書,"嗒、嗒"節奏急緩不一,像啄木鳥試木。
"朕欲立梅后,若無外家,終難服眾。"
他抬眼,眸色被狐毛映得淺淡,"寧古塔梅氏,可赦。"
蘭一臣青衫側立,袖口半卷,露一截因寒發青的手腕。
聽得"寧古塔"三字,他指腹驀地一緊,摩挲袖內玉鎮紙――玉質冰涼,他卻捏得生溫。
――潤笙……雪原骨血,終可還京。如今天氣漸冷,恐怕他那邊也不好受。
他俯身,聲音清和,如殿外初融雪水:"陛下圣明。梅氏一族實受牽連,骨血多歿,今赦歸,既全后族之尊,亦昭天下仁德。"
他抬眼,目光穿過窗欞,恰望見昭陽殿飛檐一角,檐鈴被風掠響,"叮"一聲,像替他把心事泄露。
梅后若知母族將歸,眉間愁色可稍減;
而潤笙,亦可重踏長安花。
――此念一起,他眸底掠過極淡潮色,轉瞬即無。
蘭一臣收袖,再揖,語調穩得像一筆楷書:"傳旨之任,臣請委何衍。其謹慎可靠,可護赦書,亦護梅氏歸途平安。"
新帝微一側首,旒珠輕晃,掩住眼底審視,似笑非笑:"準。著何衍持節,即日北上。"
當日午正,麒麟殿外。北風卷地,吹得宮燈亂晃,燈影投在雪階,像一群驚飛的鶴。
何衍一身玄色勁裝,肩背長弓,拱手時甲葉"嘩啦"一聲脆響,被風瞬間吹冷。
蘭一臣獨立檐下,青袍被北風鼓起,像一面不折的帆。
他抬手,拂去何衍肩上落雪,指尖輕點,力道極輕,卻似千鈞:"潤笙與我,曾同讀雪窗,同射秋月。救他,也是救我舊年。"
聲音壓得極低,僅兩人可聞:"路上若遇阻攔,可拆此箋,自有活路。"
他自袖中出一封私箋,箋角被體溫熨得微熱,壓入何衍掌心――
那一瞬,雪落在指尖,即刻融化,像給遠行者點一盞看不見的燈。
十里長亭,風雪迷蒙,吹得亭柱上的銅鈴"叮叮"亂響,像替行者奏一曲短笛。
跨馬,節旄獵獵,被風拉得筆直,像一柄出鞘的劍。
他回頭,拱手,聲音被風吹得四散:"丞相放心,雪再大,也把人帶回來!"
蘭一臣立于亭階,青袍翻飛,指尖因寒冷發青,卻固執地保持拱手姿勢,直到馬蹄聲遠,雪幕合攏。
――風雪再大,也擋不住春信。
他緩緩吐出一口白霧,像給遠方友人,遙遙遞上一句:"潤笙,且再等等,長安花,已為你開。"
寧古塔方向,殘陽如血,照在雪原,像給歸途鋪上一條赤色長毯,一路蜿蜒,直至天際。
蘭一臣回身,望向宮城――
那里,梅后正抱女倚窗,烏發被風吹亂,像一灣黑色的河。
不知不久以后,她將與母族,同沐長安花。
而這場風雪,終將化作,
春前第一滴,
潤物無聲的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