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古塔,十月未至,雪已封門。
梅潤笙蜷在破炕角,身上覆著一條發了脆的草簾,一呼氣,草屑便簌簌抖落,混著白霧,像細小的雪蟲鉆進衣領。他兩頰早被寒刀剜去了血色,只余顴骨處兩團僵紫,皮下血仿佛凝成了冰碴,一動就生疼。
灶膛早熄了火,缸底最后一撮黍面上午也已刮凈。
梅潤笙把缸倒扣,輕拍缸壁,粉塵般的面灰隨風揚起,他不由自主地張了張口,讓那幾乎嘗不出味道的細末落在舌尖,卻更激起腹中雷鳴――"咕嚕"一聲,在死寂的屋內顯得突兀而猙獰。
炕下,四弟與五妹相擁取暖,兩個半大孩子把所能找到的破氈、麻袋全裹在身上,仍抖得如風中紙屑。
梅四的赤腳黑紫,腳跟裂口深可見骨,血剛滲出便凍成紅冰;五妹用袖子一遍遍擦,卻只能把血冰磨成鈍鈍的傷口。
"大、大哥……我冷……"五妹聲音細若游絲,一出口就被寒氣割成碎絮。
梅潤笙咬緊牙關,下頜線繃出刀鋒般的棱。
他伸手把弟妹往懷里攏,自己卻像塊冷鐵,毫無溫度。臂彎收緊的一瞬,他肩頭草簾滑落,寒風趁機灌入,刀割般掠過背脊,他本能地吸了口冷氣,胸腔里立刻生出針扎般的疼。
窗外,雪片密密砸在窗紙破洞上,"沙沙"如蠶食桑葉。
遠處傳來族人斷續的咳嗽,一聲比一聲低啞,像被掐住脖子的鳥,最后只剩喉嚨里模糊的"咯咯",隨后萬籟俱寂――又一條命被凍收。
梅潤笙抬眼望向屋內唯一的木窗――窗欞早變形,露出指寬的縫隙。
風雪透入,卷起地上的草屑與灰塵,在昏暗的光線里旋轉,像小小的幽靈。
他忽然想起長安來信里說的"秋高氣爽,稻香魚肥",想起自己尚未謀面的兒子阿堯,想起那孩子軟軟喚"爹爹"的模樣。胸臆間驀地升起一團火,燒得他眼眶發燙。
他垂下頭,把弟妹往懷里更用力地攏了攏,凍裂的指背刮過他們的破衣,發出干澀的"嚓嚓"。
"再撐一會兒。"他啞聲道,聲音被寒風割得破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冬天很快就過去了,等春天來的時候,一切生物都復蘇了。"
說罷,他抓起地上最后一塊木屑――那是昨日拆下的門框邊角,帶著毛刺與冰碴。
他把它塞進灶膛,用凍得麻木的手舉起火石,狠狠一擊。
"當――"火星四濺,卻瞬間被寒氣吞沒。
他再次擊打,指縫裂開,血珠滾落,在木屑上暈開一朵小小的紅花。
終于,一點微弱的火星怯生生地亮起,映著他紫得發青的唇,也映亮他眼底那簇不肯熄滅的火。
"燃啊..."他低吼,聲音嘶啞,卻帶著孤注一擲的狠絕,"給我燃!"
火舌舔上木屑,發出"噼啪"的輕響,一縷淡青煙裊裊升起,在寒冷的空氣中顫抖,卻固執地向上攀爬,像一條不肯屈服的龍。
梅潤笙俯身,用凍裂的掌心護住那簇小小的火苗,仿佛護住自己與弟妹最后的希望。
火光映著他瘦削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卻掩不住眸底那抹倔強的光。
"看,有火了。"他抬頭,對弟妹笑,笑容牽動裂唇,血絲滲出,卻溫暖得如同春風,"再堅持一會兒...天就亮了。"
窗外,雪依舊下,風依舊吼;窗內,一點微弱卻倔強的火光,在黑暗中搖曳,卻始終不肯熄滅――那是梅氏一族,在寧古塔的風雪里,用血肉點燃的,求生信號。
破曉前,最黑暗的一刻。
五妹潤箏的呼吸,細得仿佛隨時會斷。
她蜷縮在草簾盡頭,昔日蘋果般的臉頰,此刻透出灰白,像被雪水泡過的紙,一碰即碎。
梅潤笙以掌心貼她額頭――溫度滾燙,卻伴著冷汗,一摸便是一手濕冷,像握住一塊即將融化的火石。
"大哥...我冷..."
聲音輕得只能用耳膜去捕捉,隨即被寒風撕碎。
她小小的身子開始痙攣,每一次顫抖,都帶動肋骨"咔啦"作響,仿佛骨架也在冰里寸寸裂開。
梅潤笙脫下唯一一件干草坎肩,裹住妹妹,自己卻只剩單衣。
他把灶膛火撥到最大,缺水的鍋"噼啪"炸響,火星濺到他手背,燙出焦痕,他卻毫無知覺。
他捧雪入鍋,以體溫化水――雪片在掌心化成針,扎進肉里,再流進鍋里,只剩淺淺一層。
水沸,他吹涼,一勺一勺喂到妹妹唇邊。
水沿她嘴角流出,瞬間冰涼,像替她先走了一趟黃泉。
子時,五妹突然清醒。
她顫抖著張開干裂的唇,聲音輕得像雪落:"大哥...我想回家…吃糖葫蘆..."說罷,她試圖抬手,卻連指尖也抬不動,只以眼神示意――
梅潤笙順著望去,是窗紙破洞外的夜空,墨黑,無星。
他把額頭抵在她掌心,那掌心曾經軟嫩,如今卻冷硬得像一塊小石頭。"好...我們回家...大哥帶你回家..."
他哽咽,卻強扯出笑,笑紋牽動凍裂的唇,血絲滴在她手背上――
一朵小小的紅花,開在雪原。
更鼓四響,灶膛火熄。
五妹的胸膛,最后一次起伏,像被風吹滅的燭芯,只剩一縷極淡的白霧,從唇邊逸出――
隨即,萬籟俱寂。
梅潤笙保持俯身姿勢,額頭抵著她冰冷的掌心,仿佛只要這樣,就能把生命擠過去。
半晌,他才抬頭,眼底血絲縱橫,卻干涸得沒有一滴淚。
他把妹妹平放,替她理好鬢邊碎發,又扯過草簾,一點點蓋住她的小臉――
動作極輕,像在蓋一片易碎的雪。
然后,他轉身,走到墻角,以額抵墻,一拳一拳砸向土壁――"砰――砰――"土屑飛濺,墻屑嵌進指骨,血與泥混成黑紅泥漿,他卻感覺不到疼。
悔恨如毒蛇,從心底鉆出,一寸寸噬咬內臟:"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貪圖商洛郡主青睞,附逆求功,梅氏怎會成罪族?父親怎會死于流放?四弟又怎會失去一根腳趾?如今連五妹也..."
他越砸越重,土壁凹陷,裂痕蔓延,像給他自己鑿一座無形的墓。
終于,力竭,他滑坐在地,背脊抵著冰冷的墻,仰頭,無聲嘶吼――
喉嚨里卻只發出嘶啞的"咯咯",像被寒毒凍住的獸。
窗外,雪不知何時停了,一輪冷月高懸,照在屋內――
草簾下,小小身軀輪廓清晰;
墻邊,梅潤笙抱膝而坐,影子被月光拉得極長,像一條掙脫不出的鐵鏈。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
那手曾握筆寫詩,曾挽弓射月,如今卻連妹妹的命都護不住。
他緩緩合攏掌心,握住最后一點余溫,卻握了個空。
月光落在血痕斑斑的指背,像給悔恨蓋上一枚冰冷的印戳――
"我悔了...
真的悔了...
都沖我來好不好?他們都是無辜的……"
一聲極輕的低喃,散在風里,
卻驚不動,
這寧古塔漫長的夜。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