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一臣神色不動,只將木匣輕放案側,拂袖退后半步,聲音溫潤而堅:"人參再貴,貴不過王爺千金之軀;社稷再大,也大不過百姓安居。陛下遣臣,并非催王爺即刻奉印,而是愿與王爺共商長久之策――西北兵權,朝廷可給'名',王爺愿交'實',則兩全其美,邊疆永靖。"
至此處,他俯身再揖,廣袖垂落如云:"名與實之間,只隔王爺一道手令。陛下年輕,需王爺扶持;王爺英武,亦需朝廷為盾。今日外臣所,非威脅,非命令,只是同坐一條船,共對千重浪。愿王爺以身體為重,以大局為先。"
堂中一時沉靜,只聽得冰鼎"滴答"融水,落玉盤般清脆。
信德王垂目,看向那方小小木匣,眼底霜色似被藥香熏得微散。
他忽地抬手,扯開貂裘系帶,露出里層被汗與霜共同浸濕的軟甲,聲音低而啞:"丞相既知本王病入骨髓,可敢再留靈州十日,為我驅散寒疾?"
蘭一臣直起身,眸中月華沉靜,拱手一禮:"王爺有令,臣不敢辭。十日之內,愿寒疾漸退,亦愿北疆與朝廷,同沐陽和。"
信德王看著他,眼底血色與霜氣交錯,良久,緩緩點頭:"好。十日之后,本王給丞相一個答復,也給陛下一個安心。"
冰鼎白霧繚繞,將二人身影同時籠罩;暑氣與寒氣在檐下交匯,仿佛一場無聲的盟約,悄然落筆。
子正,信德王府西廂。
檐角鐵馬被熱風蒸得發燙,卻在月光下泛出冷白。
綠綺被鎖屋內,腕上鐵鏈新換軟綢,仍掩不住青紫。
窗外蓮塘枯了一半,風過時,荷葉"嚓嚓"摩擦,像鈍刀刮骨。
"嗖――"
極輕的破窗聲,被蟬鳴完美吞沒。
三名死士夜行衣貼身,足尖點地,竟不帶塵。
月光一閃,薄刃如柳葉,直插榻上心口。
綠綺睜眼,毒寒未褪,動作遲緩,只來得及側身――
"哧!"刃劃肩,血珠濺帳,瞬間凝成紅冰。
她悶哼,反手抓住枕下銀簪,"噗"地刺入對方腕骨。
死士無聲,似無痛覺,第二刃已逼喉。
"砰――"門被踹飛,木屑激射。
信德王君昭披發而來,只著中衣,外披貂裘卻未系帶,襟口大敞,露出鎖骨處一層薄霜。
他手中長劍"驚鴻"未出鞘,直接橫掃――
"咔嚓!"第一名死士胸骨塌陷,身形如斷線紙鳶撞向墻壁,血才噴出,已凍成細碎冰沙。
第二名死士轉身,舌尖翻動,"叮"地咬碎齒間毒囊,黑血沿唇角淌下,尸體直挺挺倒地。
第三名被君昭一劍挑飛刃器,阿力撲上,卸其下頜,卻晚半步――死士喉嚨"咕"地一鼓,瞳孔瞬間擴散,臉色由青轉紫,"噗通"跪倒,氣息已絕。四、毒牙?怒焰燭火點起,照出滿地黑紅交雜。
君昭俯身,兩指捏開死士牙關,一股苦杏仁味混著寒氣撲面。
他指腹在毒囊殘片上一抹,霜與血瞬間黏住皮膚。
"鉤吻與寒毒雙煉……"他聲音低啞,卻帶著笑,笑里滲霜,"好手筆,既殺人,又凍尸,毀盡線索。"
阿力低聲:"王爺,齒毒配方,京中鎮撫司獨有……"
話音未落,"咔嚓!"君昭腳下青磚被生生踏裂。
他直起身,肩背霜氣翻涌,貂裘毛鋒根根倒豎,像被狂風灌滿。
眼底血絲瞬間爬滿,卻襯得瞳仁愈發冷藍。
"鎮撫司?"他一字一頓,舌尖抵著上顎,吐出嘲弄與怒火,"好一個新帝,既派丞相施恩,又暗遣死士索命――耍本王于股掌!"
"傳令――"
君昭抬手,指尖寒毒與鮮血混成詭異紫色,他卻不管不顧,直接以甲胄袖口拭去,
"封鎖靈州,凡京中來人,皆給本王查三遍!
鎮撫司暗樁,拔!
丞相行館,圍!
本王要他們――"
他聲音陡然拔高,又瞬間壓至極低,
"一根根拔了毒牙,再親手,塞回他們主子喉里。"
榻側,綠綺按住肩傷,血從指縫滲出,滴在地板上,卻不敢發出一絲喘息。
她看見君昭側臉――
蒼白、鋒利、扭曲,像被寒毒與怒火燒裂的冰面。
那一刻,她分不清:
他是為她怒,還是為被挑釁的王權怒;
她只知曉,自己這條命,已系在那根將斷未斷的霜弦上。
風入窗,吹得蓮塘枯葉"嚓啦啦"響,
像無數毒牙,在暗夜里,
悄悄咬合。
夜漏三下,暗室無窗,燭火被冰鼎壓得低垂,卻仍固執地跳動。
綠綺半倚榻,肩頭白紗滲著一點殷紅,像雪里突然綻放的梅。
她低垂眼睫,指尖無意識揪著褥角――那布料是君昭親自挑的軟煙羅,卻被她攥出深深的褶。
門“吱呀”一聲輕響,信德王君昭踏進來,身上還帶著外頭的暑氣,卻在門檻處頓住,似怕帶進熱浪驚擾她。
他解了黑貂大氅,隨手搭在屏風上,里衣是素白細布,袖口沾著藥汁與血痕,卻熨得平整。
銅爐上的藥罐"咕嘟"作響,苦香彌漫。
君昭挽起袖口,露出還纏著滲血繃帶的小臂――那是取血參時,被冰崖割開的口子。
他拿蒲扇輕扇爐火,火光映著他蒼白的臉,額角卻覆著一層細密冷汗。藥汁翻滾,他吹了吹,舀起一勺遞到唇邊試溫,眉心微蹙:
"還燙,再等等。"
聲音低啞,卻帶著從未有過的柔緩,像怕驚飛一只夜棲的蝶。
藥溫合適,他端至榻前,舀一勺,遞到她唇邊。
綠綺微側頭,避開,嗓音沙啞:
"不敢勞王爺親自侍奉,我怕無福消受。"
君昭執勺的手僵在半空,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卻仍固執地懸著,像被凍住的枝椏。
"綠綺,"他喚她名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可……"
他頓住,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所有驕傲與尊嚴都咽下,
"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過去的事……我們一筆勾銷,好不好?"
綠綺抬眼,看見他腕上新裂的傷口――
那是白日里怒踏青磚時,被碎瓷片劃開的,血已凝成紫黑冰痂,卻仍滲著血絲。
她下意識伸手,卻在指尖觸及他皮膚時,猛地縮回,像被燙到。君昭卻反手握住她指尖,掌心冰涼,卻在微微顫抖:
"我這條命,是拿血參換的,也是……為你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