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靈州城像被架在火盆上。赤地無風,沙土表層泛起晃眼的白,一腳踩下去,熱氣"噗"地竄進靴筒,瞬間裹住腳背。
蘭一臣也不是第一次來西北了,這一次算是順利,路上沒遇到什么阻礙,他在城門口下馬,玄青官袍被日頭烤得發燙,袖口卻紋絲不動――他背脊筆直,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冷刃,連汗水也循著鬢角規整地滑入領內,未亂方寸。
城門大開,卻無守卒相迎。
只有一名黑衣校尉遠遠立于甕城陰影下,見蘭一臣步行而來,單手橫胸,微一俯身――動作恭敬,眼神卻像秤砣,穩穩壓住對方分量。
"末將阿力,奉王命,迎丞相入靈州。"聲音沙啞,帶著北地風沙的粗礫;一句說完,便側過身,竟不接韁,也不引路,只抬手做了個"請"――掌心向內,四指微曲,是"請君入甕"的姿勢。
蘭一臣來之前也猜到了他們會有多不待見他,看他們這樣的態度也不生氣,平靜無波的跟了上去。
穿城而過,街巷肅靜。店鋪閉門,百姓無蹤,唯有熱風卷著紙錢與馬糞,在青石板上"沙沙"打轉。
蘭一臣目光掠過墻頭,隱約可見暗紅甲胄一閃――信德王的斥候,像鷹棲檐角,只露鉤爪。
行至驛館,朱門新漆,銅環锃亮,卻無匾額。
院內早擺下接風宴:八扇屏風圍出小廳,案上美酒佳肴熱氣蒸騰,宛如剛離灶。
阿力止步于門檻,垂目:“王軍務繁忙,恐難親至。丞相且安歇,缺物少人,但吩咐末將。”
話畢,他抬眼迅速一掃――那目光像沙里淘金的篩子,亮、冷、短,一瞬即收,轉身便走。步伐沉而穩,每一步間距等同,仿佛用尺子量過,踩得青磚"咚、咚"作響,卻再沒回頭。
蘭一臣立于廳中,耳畔蟬聲驟起,像故意放大的寂靜。
案上銅壺"滋滋"作響,熱氣沿壺嘴爬升,在日光里扭成一條白蛇。
他伸手,指腹輕觸酒面――滾燙,顯然是掐準了他進城時辰,方才燙溫。
"繁忙?"他低哂,嗓音極輕,卻帶著霜意,"是忙著給我下馬威把!"
他落座,背對屏風,耳廓微動――八折絹素上,繡著大漠孤煙,煙里隱有鐵騎剪影。
屏后呼吸聲三長一短,共五人。
蘭一臣執箸,夾一片羊羔,入口慢嚼,似品滋味,又似在數心跳。
半晌,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穿屏:"回去告訴信德王――"
他頓住,箸尖輕放玉案,"叮"一聲脆響,像刀背敲盔,"本相既敢來,便不怕他避而不見。躲得了一時,躲不過璽印。"
屏后呼吸驟停,隨即有極輕的腳步"沙"地滑退,像蛇隱入草叢。
宴罷,蘭一臣起身,廣袍掠過案角,帶起微風,酒面漣漪輕晃,映出他低垂的眸――那眸色沉如子夜,卻無波瀾。
他行至院中,抬頭看天,烈日白得刺眼,他卻一瞬不瞬,仿佛透過熾光,看見遠處王旗獵獵。
"靈州烈日,"他低語,袖中指尖緩緩摩挲那枚青玉鎮紙,"正好曬狼爪。"
聲音隨風而散,卻帶著鐵銹般的冷意,落在空蕩驛館,落在滿城暗伏的甲胄之上,像一把無形的枷,正悄悄合攏。
而另一邊,信德王府的暗室中。
天色青灰,鐵門"哐啷"一聲推開。
阿力把藥碗放在地上,退后三步,像怕沾到瘟疫。
綠綺伏在草席,腕上鎖鏈"嘩啦"作響,指節因攥緊而泛白。藥汁黑得發藍,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喝吧,王爺賞的。"阿力嗓音沙冷,"能壓三個時辰。"綠綺抬眼,昔日明艷的眸子布滿血絲,唇色卻烏青。
她笑,嗓音像碎瓷刮過銅鏡:
"壓?……呵,不過是把刀拔出來,又插慢些。"
話雖毒,她還是爬過去,顫抖的手指捧起碗。
藥一入口,喉頭立刻抽搐,黑液順著嘴角溢出,滴在草席,竟"嗤"地冒出一縷白煙。
她干嘔,脊背弓成蝦米,鎖鏈被拽得"嘩――嘩――"好似催命更鼓。
更深,毒如萬蟻噬骨。
綠綺咬住臂彎,冷汗浸透單衣,齒間溢出的血在月光下呈詭異的藍。
窗外,信德王負手而立,窗欞陰影把他的臉割成兩半――
一半沉在黑暗,一半被冷月照得慘白。
他聽見室內壓抑的嗚咽,像鈍刀鋸木,一聲比一聲低,卻一聲比一聲重。
忽然"砰"地悶響――綠綺翻滾下床,鎖鏈反擰,鐵環勒進皮肉,血珠沿銀鏈滾落,"噠、噠"砸成一朵朵小紅花。
信德王喉結微動,腮線繃起,猛地轉身:
"備馬,去黑鷲峰。"
阿力愕然:"峰頂雪線,千年血參――"
"閉嘴。"信德王聲音啞得發澀,"本王要活的,也要她的命。"
黑鷲峰,峭壁如削,雪線以上空氣稀薄。
信德王只攜兩名死士,繩釘鑿壁,攀至夜半。
冰棱割破狐裘,雪粒灌進領口,瞬間被體溫融成寒水,沿背脊直下。
明明處在夏日,他卻渾身冰冷刺骨。
他指尖凍得青紫,卻仍緊攥冰鑿――
"叮!叮!"鐵擊巖聲在空谷回蕩,像催命更鼓。
終于,在崖縫深處,一點赤紅如豆,卻艷得刺目――千年血參,根須纏骨石,似吸盡日精月華。
信德王探臂,鋒石劃破腕脈,血"嗤"地濺在雪上,開成點點紅梅。
他眉頭未皺,反手一刀割斷參根,血參離石剎那,竟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輕嘯。
死士欲上前攙扶,卻被他冷喝:"退下!"
他撕下染血衣擺,裹住血參,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也是一條鎖鏈――
一頭套住綠綺的命,一頭勒住他自己的咽喉。
拂曉,靈州城門未啟,一匹黑馬沖破曉霧。
信德王伏于馬背,左臂血跡已凝成黑殼,襟口被霜與汗漿得僵硬。
他踉蹌下馬,卻顧不上傳醫,先喝令:"煎參!三碗熬一碗,速送暗室!"
信德王身披黑貂大氅,自馬背一步落地。貂毛厚可藏雪,卻被汗水浸成綹,一綹綹貼在甲胄上,像烏黑的冰棱。
隨行的阿力遞上手臂,指尖才觸到王的手腕,便猛地一抖――那皮膚冷得仿佛才從雪窟里抽出,指節邊緣甚至凝著一層極薄的霜花,被暑氣一烘,化成細小水珠,順著青筋滾進袖口。"王爺,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