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眼底血絲密布,卻掩不住深處那一點近乎卑微的懇求,
"綠綺,我君昭一生,沒向任何人低過頭,今日……我向你低頭。"
綠綺眼眶微紅,卻仍倔強地別過臉。
君昭不再語,只伸手,小心翼翼地將她擁入懷中――
動作輕得像抱一片雪,怕一用力就碎了;卻又緊得像箍一座牢,怕一松手就化了。
他下巴抵著她發頂,聲音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你毒未清,我寒未愈,我們……扯平了。"
綠綺靠在他胸口,聽見他心跳――
咚、咚、咚――
一聲比一聲重,一聲比一聲急,像要把所有未說出口的話,都撞進她胸膛。
燭火忽然"噼啪"一聲,爆出朵燈花,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
一個蒼白如紙,一個顫抖似風,卻在黑暗中,緊緊相依。
綠綺指尖微動,終于,輕輕攥住他衣襟,聲音輕得像風掠過刀鋒:
"君昭,你若再負我欺我……"
"不會。"他截斷她的話,聲音低而篤定,像許下一生一世的誓,
"從今往后,你是我命,我是你的刀,你指哪兒,我砍哪兒。"燭淚滾落,凝成一枚小小的紅珠,落在兩人交疊的影子上――
像一顆遲到的朱砂痣,
終于,
烙在彼此心上。
靈州夜,銅燈罩里火光搖晃,映得窗紙一片昏黃。
蘭一臣倚案而坐,指尖輕叩桌面――"嗒、嗒、嗒"――節奏依舊平穩,卻聲聲透著急迫。
案上攤著兩樣物事:信德王方才擲下的令牌,烏鐵冰冷,上刻"禁"字,美其名曰最近城內不太平,有刺客出沒,讓他不要到處亂走;還有他半幅未寫完的奏報,墨痕猶濕,卻再落不下筆。
門外腳步沉重,刀鞘撞甲"哐啷"作響――君昭的侍衛增崗,每半個時辰一巡;屋頂瓦片偶爾"咔"地輕響,是暗哨踩動。
蘭一臣抬眼,看見自己映在銅鏡里的側影:青衫折皺,鬢角生汗,眼底卻是一片雪亮――
那是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的清醒。
門被推開,信德王君昭踏入,未披大氅,只穿素黑單甲,胸口寒毒未散,唇色淡得發烏。
他抬手,兩指夾起那幅未合折的奏報,聲音低而冽:"丞相欲向陛下報平安?――不必。"
"咔"一聲脆響,他把奏報對折,再對折,指節因用力而透白,
"靈州風大,信鴿飛不高。"紙被隨手擲入火盆,火苗"轟"地竄起,舔上"鎮撫司"三字,瞬間化作黑蝶。
蘭一臣眉峰微動,卻未阻止,只拱手:"王爺既疑我通京,何不直取我首級?"
君昭俯身,兩掌撐案,寒氣撲面,嗓音壓得極低:"取你首級容易,取陛下真心難。――十日之內,不見攝政璽印,你,別想離開靈州半步。"
說罷,他轉身而去,背影在燈下拉得極長,像一道生鐵鑄就的牢門,"砰"地合上。
刀光在窗欞一閃而逝,巡夜衛換崗。
蘭一臣獨立室中,聽著遠去的甲胄聲,指背抵唇,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滾燙,卻瞬間被夜風吹冷。
火盆余燼暗紅,像他此刻進退維谷的命脈,被夾在君與臣、忠與命之間,寸寸成灰。
更鼓三響,暑氣微退。
蘭一臣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青玉鎮紙――那是離家前夜,風棲竹塞入他掌心的:"你指哪兒,我守哪兒,可別忘了回家。"
玉質冰涼,卻被他握得溫熱。
指腹撫過底部一行細篆――"竹影隨君"――是她親手刻的,刀痕里還留著淡淡荷香。
他忽然抬手,以玉抵額,閉眼,耳畔似響起雙子的啼笑:阿堯的嗓門洪亮,哭起來像敲小鼓;小風性子活潑好動,只在夢里"咕噥"兩聲,便又蜷進他臂彎。
一幕幕畫面,被靈州冷月放大――荷塘蓮舟、荷葉清酒、搖籃曲低低回蕩……
再睜眼,銅燈已暗,玉鎮紙在他掌心壓出一道深深紅痕,卻及不上胸口那寸綿長的疼。窗外,云遮半月,光線驟暗。
蘭一臣收攏玉鎮紙,深吸一口氣,眸底復歸澄明。
他抬手,以指背拂去案上薄灰,落筆:"君疑臣,臣不可疑君;臣疑君,亦不可負民。"
墨跡未干,他折起素箋,以燭淚封緘――
不蓋官印,不落年號,只壓上一片隨手摘的竹葉。
然后,他抬手擊掌,木兮從梁上飄然落下,無聲跪地。
蘭一臣低語:"三日之后,送此葉回京,交夫人手。
其余,一個字也不許多說。"
木兮領命,身影隱入夜色。
蘭一臣復坐回案前,指尖輕叩――
"嗒、嗒、嗒"――
更鼓四響,他眼底寒星一點:
既要破局,也要歸家;
既不負君,也不負卿。
銅燈再亮,火光映出他唇角極淺的弧度――
像雪線上第一寸裂冰,
暗響,
卻勢不可擋。
盛夏午后,蟬聲織網。
阿堯在學步車里橫沖直撞,"咚咚"撞翻矮凳,小臉愣了一瞬,隨即咯咯大笑;
小風趴在地毯,胖手指正努力摳一只滾遠的藤球,口水滴在軟毯,留下一小片深色圓痕。風棲竹倚窗,手里縫著蘭一臣夏季的外衫――月白細葛,袖口需繡一圈青竹。
針起針落,銀光閃動,偶爾停線,她抬眼望向院中:陽光碎如金粉,落在兩團軟絨發旋上,像撒了一把星星。
她笑,眼角卻含一縷極淡的倦。
晚膳后,府中管事來回話:
"西北貨棧賬冊已核,銀兩虧空三十七兩,請夫人示下。"
風棲竹翻著賬頁,眉心微蹙,聲音卻溫和:
"先封賬,明早請老掌柜來對。后廚月例照舊,不許短了下人。"
語氣輕,卻帶著不容駁回的利落。
管事退下,她揉了揉腕,指節因連日縫繡而微腫。
窗外竹影橫斜,風一過,"沙沙"作響,像遠方某人低低的翻書聲。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