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雨驟。
寧流云卸了晚妝,披一件素青斗篷,獨自出府。
馬蹄聲隱在雨幕里,像誰的心跳,亂而急。
她懷里緊攥那封未寄出的信――信紙已舊,邊角磨得發白,卻仍舊帶著鵝梨帳中香的味道。
那是她最后一次,想親手把心意交給謝裴煜。
謝府的書齋燈火未滅。
謝裴煜正批閱北境軍報,聽得侍從通傳,筆尖一頓,墨汁濺在紙上,暈成漆黑一團。
他蹙眉,卻道:“請。”
簾外雨聲潺潺,她攜一身水霧而來,燈影下臉色蒼白,像一株將折未折的梨花。
“寧大姑娘深夜至此,有何要事?”
他站在案前,隔著一張紫檀大案,聲音溫雅而疏離,仿佛她只是來遞送公文的尋常僚屬。
她抬眼,第一次沒有回避。
“謝大人,”她聲音輕顫,卻字字清晰,“明日鎮國公府便來下聘,我父已允。今晚,我只問一句――”
她上前一步,將那封信放在案頭,指尖因用力而發白。
“若我寧流云今日棄一切跟你走,你可愿娶我?”雨聲忽然靜了。
謝裴煜垂目,目光落在信封上――“裴煜親啟”四字,是她親手所書,簪花小楷,曾經有好多次,她把信送到自己府上,他從不曾打開。
他退后半步,拱手一揖,像對待熟悉的陌生人。
“寧大姑娘厚愛,裴煜無福消受。”
聲音不高,卻如寒刃,一刀兩斷。
她怔住,眼底最后一簇火被雨水澆滅。
“理由。”她聽見自己啞聲問。
謝裴煜轉身,背對她,“臣之志,在肅清朝綱,廓清邊患。情愛二字,于臣如鴆酒,飲之誤國誤民。姑娘乃寧府嫡女,更不應為私情毀家族清譽。”
他略停,補上一句,“鎮國公世子,才貌家世,皆堪匹配。愿姑娘……善自珍重。”
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謝大人可知,我為你拒了多少婚約,寫了多少封信,繡了多少個香囊?”
她一步一頓,逼近他背后,“而你,連我送你的燈都不肯留。”
謝裴煜袖中手指攥得青白,卻未回頭。
“罷了。”
她深吸一口氣,像把胸腔里最后一點熱氣也吐盡。
“今夜之后,寧流云不會再擾大人。”
她伸手,自取那封信,在燈燭上點燃。火舌舔上紙沿,竄起一簇青藍,映得她眸子通紅。
灰燼落在青磚上,像一場小雪。
她轉身,將出門口時,忽又停步。
“謝裴煜,”她第一次直呼他名,“你總說情愛誤國,可若無一人值得你護,這天下與你又有何干?”
雨聲轟然,再無人回答。
回府的檐下,她仰頭任雨水打臉,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心口那塊淤血,仿佛隨信成灰,被夜雨沖刷干凈。
她想起明日林羽會上門,想起他那句“給你多一個選擇”,忽然彎唇,笑得比雨還涼。
次日清晨,寧國公府大門洞開。
她盛裝而出,親自扶起跪拜的林羽,將手放入他掌心。
“世子,”她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滿廳賓客聽見,“流云愿嫁,從此山河共擔,風雨同裳。”
三月初三,黃道吉日,鎮國公府與寧國公府互換庚帖,行“傳紅”之禮。
皇城根到西直門,十里錦帳,百戲陳列,鼓樂吹打震得檐上春燕不敢棲。
寧流云著絳紅蹙金云鶴紋大衫,八尾鳳釵壓得鬢角微沉,卻襯得她膚色勝雪。她抬眼,在滿殿賀客中精準地捕捉到那個身影――謝裴煜。
沒想到他也來了,他只帶一名青衣侍從,手里捧一只尺許長的紫檀匣。
匣面并未雕龍鳳,唯刻一枝疏疏杏花,花下橫臥一管玉簫。
按禮,男女賓分席。
謝裴煜卻在正廳中央停步,朝兩位國公與鎮國公世子微一拱手,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讓滿廳賀客都能聽見:
“左中丞謝裴煜,代中書省同僚,賀世子與寧姑娘締結朱陳。薄禮不成敬意,祝――”
他略頓,目光越過林羽肩頭,與寧流云短暫相接。
“百年好合,歲歲平安。”
八個字,像八粒冰珠子,落在沸湯里,瞬間無聲。
林羽含笑接過,指尖卻暗暗收緊:“大人親臨,已是我夫婦殊榮。”
林羽將匣子轉向流云,低聲:“要打開嗎?”
她端坐在繡墩,指甲陷進掌心,面上卻笑得端莊:“既是賀禮,豈有不看之理?”
說罷,親手揭開匣蓋――
里頭躺著那管玉簫,簫管系一條新換的月白絳子。
滿廳的絲竹、道賀、孩童笑鬧,忽然都隔在一層水膜之外。
她想起去年的上元,她隔著人海把簫遞給他,他回她一句“公務在身”;
想起染了風寒,她仍熬了三個通宵,在簫管下刻“愿得一心人”,卻終究沒敢送出;
想起昨夜雨巷,她燒毀那封信,灰燼被雨水沖成黑水,流進御河。
“流云?”林羽喚她。
她回神,將灑金箋重新折好,放入袖中,起身,朝謝裴煜福了一福。
“多謝謝大人美意。流云收下了,也祝大人――”
她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字字清晰:
“政通人和,福壽綿長。”
八個字,回贈給他,也回贈給那個曾為他低到塵埃里的自己。
謝裴煜還禮,直身,退后三步,轉身。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像潮水被刀劈開。
他走到門檻時,忽聽背后簫聲乍起――
林羽將玉簫橫到唇邊,吹的是《鳳求凰》,卻故意吹得高亢明亮,沒有半點哀音。
賓客齊聲喝彩,鼓鈸重響,喜氣重新填滿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