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裴煜腳步未停,也沒有回頭。
喜宴至亥時方散。
鎮國公府的燈籠映得一條街如晝,寧流云獨坐新房,將那管玉簫連同灑金箋,一起鎖進描金樟木箱。
鑰匙“咔嗒”一聲,像落了一把小鎖,也鎖住了最后一絲不甘。
窗外,海棠開得正盛,風一過,花瓣撲簌簌落在窗欞,像一場遲到的春雪。
她伸手接住一瓣,低聲道:
“謝裴煜,自此以后,你的天下再無寧流云;而我的余生,只有林羽。”
――――
羅錦書在疼痛中醒來時,窗外正下著雨。
三個月的身孕,本該是穩當的時候,卻在一夕之間化作了一灘血水。
她蜷縮在鳳榻之上,指尖死死攥著那方繡著并蒂蓮的枕巾,指節泛白。
“娘娘,太醫說……是小產。”貼身宮女素衣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已經……保不住了。”
殿內銅爐里的安神香尚未燃盡,卻壓不住那股血腥氣。
羅錦書忽然笑了一聲,笑聲像碎冰撞在玉階上,清脆而冷。
“保不住?”她喃喃道,“本宮昨日還感覺他在我腹中,怎么可能突然就沒了?”
新帝君凌徹來時,雨已停,檐角卻仍在滴水。
他站在榻前,龍袍下擺沾了水漬,像一圈暗色的淚。
帝王的手覆在她蒼白的腕上,溫度滾燙得近乎灼人。“朕會給你一個交代。”
聲音不高,卻驚得殿內跪了一地的太醫與宮女。
當夜,燭火下,年輕的帝王展開一卷宣紙,上面以朱砂圈出六個名字――皆是近日曾出入皇后寢宮的妃嬪、內侍,甚至包括太醫院判。
“三日。”君凌徹以指節輕叩案幾,“朕要知道,是誰動了朕的龍嗣。”
調查如一把利刃,劃開了后宮粉飾的綢緞。先是婉貴人被查出曾贈皇后一盒“安神香”,香中摻了微量麝香;再是梅貴妃身邊的掌事嬤嬤,在皇后膳食中添過“活血”的藥引;最后連賢妃也牽涉其中――她兄長近日升任戶部侍郎。
暗衛首領匯報時,聲音壓得極低:“賢妃娘娘曾私下詢問太醫,‘龍胎若隕,中宮之位可復否?’”
帝王在奏折上批紅的手一頓,墨汁暈開,像朵惡之花。
這幾人當中當屬賢妃嫌疑最大。,竟她有過前科,貴妃,他是極為信任的,她是心善女子,不會做出如此惡劣之事。
賢妃被帶到紫宸殿那日,羅錦書正倚窗而立。
她瘦得近乎脫形,一襲素衣,鬢邊別著朵白綾花,像株將折未折的細柳。
賢妃卻盛裝而來,朱唇艷勝榴火,俯身行禮時,金步搖墜子掃過羅錦書的手背,冰涼。
“姐姐節哀。”她輕聲道,“孩子還會有的。”羅錦書忽然伸手,攥住那縷金絲流蘇,猛地一扯。
步搖斷裂,珠子滾了滿地,像一串碎裂的星子。
“你咒我?”她聲音嘶啞,“還是你親手殺了他?”
賢妃笑意不減,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姐姐錯了,是這后宮殺了他。你占著后位,便該知道――龍胎從來不是福氣,是靶子。”
然而她開心沒有多久,帝王的疑心就對準了她,饒是她如何辯解,求饒,新帝都不再信任她。
當夜,賢妃被賜白綾。
帝王旨意冷酷如斯:“賢妃德容有虧,謀害皇嗣,即日賜死,母家貶為庶民,永不敘用。”
羅錦書站在角樓,看那一襲紅衣被風卷起,像只墜落的蝶。
她忽然想起初入宮時,賢妃曾拉著她的手,在御花園的秋千架下笑:“姐姐,我們日后要做彼此的依靠。”
真的是賢妃做的嗎?
小產后第三十三日,帝王冊封羅錦書為“圣瑞皇后”,賜金冊金寶,大赦天下。
卻無人知曉,冊封禮那夜,皇后獨宿昭陽宮,素衣散發,對鏡剪下一縷青絲,以火焚之。
“錦書難托,”她對著銅鏡低語,“君心難測。”而慈元殿的燭火,終夜未熄。
帝王獨坐案前,展開那卷未批完的奏折――
上面是賢妃死前血書:
“陛下,臣妾無罪。是這后宮……吃人。”墨汁早已干透,卻像新鮮的傷口,一碰,就疼。
慈元殿,皇后躺在床上小憩。
寶珠公主來時,天空正飄著細雨。
她提著一盞琉璃宮燈,裙擺被雨水洇出深色的邊,懷里緊緊抱著一匣蜜漬櫻桃――是羅錦書未小產前最饞的吃食。
“皇后……”她站在簾外,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么,“我來看看你。”
羅錦書靠在榻上,臉色比身后的素綾帳子還白。
她沒戴后冠,黑發垂到腰際,像一簾子凝固的夜。
“不敢當。”皇后笑了一聲,那笑意卻像冰棱子,“公主殿下金枝玉葉,別沾了本宮的晦氣。”
寶珠指尖一顫,宮燈“咔嗒”響了一聲。
她忽然想起三個月前,自己還趴在皇后膝頭,聽她說“若我生的是公主,便讓你帶她放風箏;若是皇子,便讓他隨你練劍”。
“皇后娘娘別傷心了,孩子以后還會再有的,”寶珠公主得知皇后失子的消息,心中也很震驚,她那個未出世的皇弟居然夭折了。
“裝什么好心,是你母妃特意來打聽我的情況的,是吧?”
“皇后,我母妃不會……”
“不會什么?”羅錦書猛地抬眼,眸子里燃著兩簇幽綠的火,“不會趁我午睡時,把摻了紅花的牛乳端給我?不會在我熏衣的香籠里加麝香?還是不會――”她忽然抄起榻邊藥碗,砸向寶珠腳邊。
瓷片四濺,烏黑的藥汁濺上公主月白色的繡鞋,像一灘干涸的血。
“滾!”
皇后聲音嘶啞,“你們母女都是一路貨色!本宮的孩子沒了,你們巴不得!說不定就是你――你日日來請安,摸我肚子,數他胎動……”
寶珠踉蹌后退,后腰撞上月牙桌角,疼得眼前發黑。
她卻忽然跪下來,額頭重重磕在碎瓷上,血珠順著眉骨滾到唇邊,咸而腥。
“皇后若覺得殺了寶珠能解恨,”她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寶珠這就把命給你。”
然而,皇后對這個吃人的后宮已經沒有任何信任可。
是夜,公主回府后,即命人拆了自己院中那架秋千――
那是去年中秋,皇后親手為她扎的,綢帶還留著羅錦書指尖的蔻丹色。
“燒了吧!”寶珠站在雨里,任憑血與雨水一起沖下手腕。
梅貴妃見女兒最近悶悶不樂詢問原因。
寶珠把頭擱在她的肩膀,“母妃,皇后小產了,這事跟母妃您有關嗎?”
梅貴妃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揉了揉揉她的腦袋,沒有責怪她對自己的不信任,“你放心,母妃不會去害任何人,皇后小產也許是意外或是人為,但跟母妃無關,母妃有你就夠了。”
“嗯,我相信母妃。”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