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眼前這個“老周”,常年的煮鹽勞作,早已掏空了他的身體,他的手因為長期接觸滾燙的鹽水和柴火,布滿了無法愈合的傷口,腰背也因常年彎腰添柴而嚴重變形,根本無法再從事煮鹽的重活。
可官府索要鹽稅時,絕不會管他是否還能勞作、是否還有能力煮鹽,只會按戶籍名冊催收,若交不上鹽稅,等待他和家人的,便是抄家、流放,甚至滿門抄斬。
在蘆臺鹽場,灶戶的命運只有兩種:要么在無盡的勞作與貧困中死去,子孫后代也因疾病、饑餓或逃亡而斷絕,徹底從灶籍中消失;要么就是冒著生命危險逃離鹽場,成為沒有戶籍的流民——他們躲進深山、逃往他鄉,從此過著顛沛流離、提心吊膽的生活,卻也比在鹽場過著非人的日子要好。
因為一旦被編入灶籍,就意味著子子孫孫都成了制鹽的“奴隸”,失去了人身自由,一輩子都要在鹽場的土灶旁,忍受著柴火的炙烤、鹽水的侵蝕和官府的壓榨,過著慘無人道的煉獄生活,看不到任何一絲希望的曙光。
這種世代相傳的苦難,比任何刑罰都更讓人絕望,也成了大明戶籍制度下最黑暗的一道印記。
朱高熾沒說話,只是往前走了幾步,又看到一個婦人正往灶里添柴。
她的頭發枯黃如草,胡亂地挽在腦后,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干裂得像是要滲出血來。
而且,她懷里抱著一個襁褓,里面的嬰兒睡得很沉,卻時不時皺起眉頭,像是被空氣中的咸味嗆到。
婦人添完柴,伸手輕輕拍了拍襁褓,眼神里沒有母親的溫柔,只有一片死寂的絕望——她知道,這個孩子生在灶戶家,將來也只能像她一樣,一輩子守著這口鐵鍋,在鹽水和柴火里熬到油盡燈枯。
不遠處,幾個年老的鹽丁正坐在土灶旁歇息,他們的腿已經嚴重變形,有的膝蓋腫得像饅頭,有的腳踝扭曲著,根本無法伸直。
他們手里拿著粗陶碗,碗里裝著渾濁的水,喝一口,就皺著眉頭咳嗽半天。
“老陳的腿,是去年煮鹽時被開水燙的,沒條件治,就爛成這樣了,”王懷安低聲道,“還有老吳,常年彎腰添柴,腰早就斷了,現在只能靠別人扶著才能走。”
朱高熾的目光掃過整個鹽場,看到的全是這樣的景象:沿海灘涂的泥濘地上,數百座土灶密密麻麻排列著,灶體是用夯土簡單堆砌而成,常年被鹽水浸泡,早已斑駁開裂,露出里面的碎石與枯草。
土灶里的柴火多是潮濕的蘆葦和碎木,燃燒時冒著滾滾黑煙,黑煙裹著刺鼻的焦糊味,在鹽場上空彌漫開來,嗆得人喉嚨發緊、睜不開眼,連遠處的天空都被染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每座土灶旁都支著一口黢黑的大鐵鍋,鐵鍋邊緣布滿了厚厚的鹽垢,像是結了一層堅硬的殼,鍋內的鹽水在柴火的炙烤下劇烈翻滾,泛起密密麻麻的泡沫,滾燙的水花時不時濺出,落在鹽丁裸露的手臂和腳踝上,瞬間燙出一個個紅腫的水泡。
有的水泡已經破裂,流出淡黃色的膿水,在鹽漬的浸泡下,傷口火辣辣地疼,鹽丁們卻只是下意識地縮一下腳,連抬手擦拭的動作都沒有,依舊機械地重復著添柴、攪動、收鹽的流程。
鹽丁們的穿著更是觸目驚心——大多是破爛不堪的粗布短衫,衣料早已被鹽水浸透,硬邦邦地貼在身上,有的地方甚至爛出了大洞,露出里面干癟黝黑的皮膚。
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眼空洞地盯著鐵鍋,仿佛靈魂早已抽離,只剩下一具具麻木的軀殼在重復勞作。
年紀大的鹽丁彎腰添柴時,脊背幾乎彎成了直角,每動一下都要靠手撐著膝蓋才能穩住;年輕些的鹽丁雖還有力氣,眼神里卻沒有絲毫活力,只有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像是早已被這日復一日的苦役磨盡了所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