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城門大開,李稚與一眾雍州將領迅速策馬馳入。
霍玄帶著崔嘉下來迎接,風雪吹著這群年輕人的臉龐,映出火光的神采。
李稚勒馬而立,看著那迎面而來的男人,“可是將軍霍玄?”
霍玄停下腳步,“幽州霍玄,見過諸位將軍。”
李稚打量著他道:“聽聞敵寇百萬之眾進犯幽州,霍將軍固守孤城,雍州來遲。”
背景中此起彼伏的火燒聲擊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霍玄一雙如焰的眼睛盯著對方,這是這群年輕人第一次正式會面,霍玄面對舉全境之力前來馳援的李稚,像是不知該用何語表達自己的激蕩心情,卻聽對方道:“天下亂世,雍州率全境將士齊赴幽云,愿與諸位共守大梁河山。”
風雪嗚咽中,那年輕人的聲音不響亮也不低沉,卻有種不可移也的鎮定力量,引得所有人都直直地盯著他看,包括一直沒有出聲的崔嘉。
崔嘉在心中想,神!這個人他難道不正是先太子嗎?
霍玄眼中的光芒動又動,終于拱手道,“霍玄代幽云城百姓,謝過殿下。”
幽州守軍在城墻上見到氐人四處逃竄,心中大喜,迅速來到城下對著霍玄請命,“將軍!氐人正在潰逃!守將們請命即刻乘勝追擊!”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李稚身旁的孫繆一副早就急不可耐的表情,湊近對著李稚獻道:“殿下,好機會!”
李稚與霍玄隔著風雪對視。
就在氐人慌亂撤退時,天青的城門忽然大開,被圍困多日的幽州將士如潮水般攻出去,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神采,絕境中乍然見到曙光,如何不令人精神振奮?重獲新生的幽州將士與雍州兵馬相互配合,對氐人形成內外夾擊的合擊局勢,趁著天色未亮,雙方一舉將本就陣腳大亂的氐人重創,一戰斬獲無數。
天亮時,氐人的陣地遍地狼藉,營帳被燒得只剩下一座座空架子。這是自氐人進犯以來,幽州打下的第一場翻身仗。哪怕氐人主力仍在源源不斷地趕來,幽云的前景依舊不甚樂觀,但對于軍心渙散的幽州軍隊而,這一場得之不易的勝仗仍是讓他們重燃信心,信心才是戰場上最寶貴的東西。幽州沒有被拋棄,在這最艱難的時刻,雍州的將士們穿過風雪應約而來,踐行那曾經最樸素古老的承諾:“豈曰無衣,與子同袍。”sm.Ъiqiku.Πet
李稚不只為幽州城帶來一支強勁的援軍,更帶來包括豫州新糧在內的大量補給,讓斷糧數日的兩座幽州孤城重新燃起炊煙。正值荒年,西北糧食貴如黃金,李稚命夏伯陽主管軍隊后勤,這批新糧是夏伯陽費盡心思從各地偷偷轉調過來的,珍貴非凡。李稚將其全部貢獻出來,供養雍、幽兩州兵馬,雍州武將對此沒有多置喙,只以李稚的命令馬首是瞻,這強悍的號召力令霍玄暗自意外。
雍州的將軍們向來喜歡各自為政,彼此誰也不服誰,其蠻橫之處比之幽州將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幾十年來真正能壓住他們的也就一個趙慎,連趙元都經常心力不逮。以雍州武將的豪強性格,他們絕無可能如此心甘情愿地幫扶幽州,只能是聽從李稚的命令。若說趙慎精明兇悍,但李稚卻瞧著溫和文靜,他到底如何能令雍州武將如此心悅誠服?
那是霍玄見到李稚時,心中始終盤旋不去的一個疑惑,這個年輕人和他想象中那野心勃勃、城府深沉的模樣確實相去甚遠。李稚毫無藏私的態度令霍玄一方面感到意外,一方面確實有幾分慚愧。夜間他與崔嘉在府中商量此事,“趙衡愿意出手相助,出乎我的意料,看來此番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崔嘉道:“他令人記起先圣的風采,但又不盡相同。梁朝廷一味宣揚他并非先太子血脈,實乃大誤,血脈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得其神魂。”又道:“以我的拙見,當務之急仍是要解決幽州之困,氐人南下攻掠之勢甚猛,將軍不如與趙衡約為同盟,攜手共御外辱。”
霍玄道:“幽州覆滅只在旦夕之間,梁朝廷作壁上觀,唯有他率全境將士馳援,這份恩情重若泰山,我應當銘記于心。”
霍玄的身上總是隱約有股吊兒郎當的氣質,哪怕是成為一軍主帥后仍不改其性,在說這句話時自然也不例外,但崔嘉卻能夠感覺到他的真心,這位將軍的骨子里其實是個極認真的人,甚至與這虛偽的世道有些格格不入,崔嘉對他道:“梁朝已是日薄西山,將軍心中也該看明白,或許該是時候重新尋個出路。”
霍玄思索片刻,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句最一針見血的話,“我知道它已經日暮西山,正如我當初看著霍氏,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它腐朽得如此觸目驚心,子郡,幽州百姓差一點就無家可歸,你我只差一點就淪為氐人的奴隸,志士以一腔熱血報國,善終者寥寥無幾,這究竟是誰的過錯?”
在這個大亂將起、前程未知的王朝末世,或許每一個人都有感到迷茫彷徨的時刻,史書上只講述英雄如何所向披靡建功立業,卻很少描繪他們如何渡過那些猶豫失落、孤獨無眠的夜晚。
崔嘉注視著難得瞇眼陷入沉思的霍玄,他低聲道:“我的見識尚淺薄,無法回答將軍的問題,但我愿意追隨將軍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說完正好整理完袖口,拱手對著霍玄低頭行一禮。
霍玄聞聲一下子看向崔嘉,小房間中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狹窄的窗戶上倒映出兩個人的影子,外面是一刻不歇的風雪。
霍玄終于問道:“你不去追隨趙衡嗎?”他曾聽見崔嘉與弟弟的談話,知道崔嘉一開始便打算投奔輔佐趙衡,又見到白天崔嘉望著趙衡時的欣賞眼神,心中瞬間然,剛剛崔嘉勸說他與趙衡結盟,他猜到對方有意引導他投靠趙衡,此刻聽見崔嘉如此說,反倒感到糊涂。
崔嘉抬起頭來望著他,“趙衡的心里裝著天下十三州,我的心卻只系在幽州身上。”
霍玄注視著他良久,莫名輕笑下。
崔嘉道:“將軍是在擔心,若是我們與趙衡結為同盟,梁朝廷將會徹底拋棄西北,甚至可能趁著我們與氐人血戰之際,從背后大舉入侵?”他知道霍玄一直通過前太守府與梁朝廷間接保持聯絡,霍玄對梁朝的態度透出股詭異的曖昧,甚至連“將功抵罪”這種事他也是默許幕僚在談,否則梁朝高官那邊也不會流露出招安的口風,這說明他心中仍有顧忌。
霍玄道,“梁朝官員認為氐人之患不過陳年舊事,但趙衡卻是洪水猛獸,若是氐人攻入盛京,高官們大不賣國投降,榮華富貴或許能夠保住,但若是趙衡攻入盛京,他們將立刻拿去點天燈。一旦我們與趙衡聯手,他們必然攻襲西北。趙衡不會不明白這道理,所以他仍選擇出兵實在令我錯愕,君以赤誠待我,我卻揣度他的用心,所以才感到慚愧。”筆趣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