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邊境,鐵牢城。冰天雪地。
崔嘉始終都記得他與那個人初見的那天發生的每一件事,哪怕連最小的細節都一清二楚,不只是他,對于許多人來說,那都是個終生難忘的日子。清晨,趕了一夜的路,他坐在路旁茶攤中稍微休息,讀著好友楊瓊的來信默然不語,已經辭官回鄉的楊瓊在信中勸解他道:“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不了了之。”一語道破古往今來虛妄真相,令他也不禁跟著嘆了一口氣。
崔嘉出身名門崔氏旁支,家道早已中落數代,少年時他去弘農求學,結識良師益友,立志想要改變社稷,卻在仕途上處處碰壁,他的性格較之那群朋友要孤僻許多,一來二去索性回了幽州,在山中深耕務農,不再與人來往。雍州起事的消息傳到幽州,他一聽聞消息就在心中感慨:大爭之世將要到來了。
楊瓊曾經在說笑間形容崔嘉是紅心雪鶴,意思是他的人是冷的,心是熱的,崔嘉卻并不覺得如此,他覺得自己從內到外都是一塊冰,熱不起來。每逢天下大變,時勢都將新造一批英雄,而他們這種平時毫無用處的人此時也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在崔嘉的朋友當中,有人深諳變化之道,看中雍州的趙衡,選擇前往輔佐投奔,智者所以為智者,是因為有著先人一步的敏銳,當尋常人還在討論西北亂象時,有識之士早已經走在前列,押注開始了。
崔嘉也預感到時局的變化,但他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無論是趙衡、還是之前的趙慎、趙元,這些人物在他的眼中都沒有太具體的形象,他的腦海中只有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江山舊事。萬事萬物都自有其興衰規律,梁王朝已經走上這條風雨如晦的下坡路,即便沒有趙衡,也自然會有其他人石破天驚般出現,既然結局已定,他們選擇誰,又真的重要嗎?
數來數去,英雄豪杰多如過江之鯽,誰又能真正配得上這萬古江山?冬天不是農忙時節,山中閑來無事,在舊友的強烈催促下,崔嘉最終仍是決定前往雍州見一見趙衡。在離開老家前,他想要先去幽州邊境看望自己從軍多年的弟弟崔皓,趙衡作為朝廷公認的亂臣賊子,他若是真的決定前往輔佐,今生與家中兄弟恐怕不能再見,那這一面便是告別了。
令崔嘉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個決定改變了他的一生。后來當他親眼見到趙衡時,他幾乎是立刻確定,若是當初他真的按原計劃前往雍州,他必會效忠這位風骨奇絕的趙氏遺孤,但命運無常恰恰就體現在這一刻,他先到了幽州邊境,而在那兒早就有另一個命中注定的人正在等著他。
這一邊,崔皓特意在家中備上好酒好菜迎接兄長的到來,他一面難掩熱情地與崔嘉聊著天,一面引著他往家中走,院門一推開,崔嘉抬眼看去,忽然看見水井邊有一株未經修剪的巨大椿樹,枯枝嶙峋堆雪,清瘦高挑的青年抬手抱手立在樹下,像是在思索,聽見聲音便回過頭,枝頭的漆黑鷹隼撲簌一聲落在他的肩上,一人一隼正好對上崔嘉的視線。
這是后來聲振寰宇的西北大將軍與史家公認的南梁第一謀士的首次會面,沒有演義中所描繪的一見如故淚灑當場,他們雙方都有些意外,站在原地謹慎地打量對方。筆趣庫
崔皓顯然也沒想到青年會在這時出現,隨即聽對方漫不經心道:“屋子里待久了,出來透口氣。”
崔皓反應極快,收住了表情,回頭對著崔嘉解釋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家中出了些事,這陣子暫時借宿在我家里。”他又向對方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兄長,崔嘉。”
那氣質懶散隨意的青年點頭對著崔嘉示意友好,“霍玄,字桓都。”話音一落,旁邊的崔皓臉色瞬變,他自己卻仍是一成不變地笑著。
崔嘉打量著他,終于低聲道:“崔嘉,字子郡。”
霍玄眼睛明亮透徹,像是蓄著一泓清光,他在心中感慨這個字取得好,“子郡啊。”
崔嘉看向自己那從軍多年、鮮少與家中通音訊的弟弟,崔皓無處可避,只能訕訕然與之對視。他再次看向霍玄,霍玄大約也感覺到自己出現得不合時宜,對著他笑笑,不再打擾他們兄弟倆敘舊,帶著自己的鷹隼轉身踱步回房間了。
崔皓這才道:“兄長,進屋坐下聊。”
是夜,小屋中點著暖爐,熱著米酒,崔嘉與崔皓對面而坐。崔皓作為鐵牢城的下士軍官,軍職和那些將軍相比自然不高,但放在偏僻的邊城中,卻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長官了,他習慣了以身作則,可今夜難得兄長來訪,他破天荒打發其他人代自己去巡邏,自己則是與兄長在家中敘舊。
“兄長是第一次來我這兒,沿途奔波辛苦了。鐵牢城是離北雍陽關最近的古城,風貌是西北一絕,尤其是冬日,兄長今日好好歇一歇,我明日帶兄長出去轉轉。”
崔嘉卻并沒有閑聊的心思,簡單寒暄兩句后,他道:“子州,天下大勢將有劇變,我粗略觀之,士族政治雖千瘡百孔,但朝中仍有棟梁勉力支撐,加之基業雄厚,若沒有外力催拉,梁朝百年內仍將是京梁士族的天下,但西北卻是誰也說不準了,你戍邊多年,心中可曾有所打算?”
崔皓的臉色沉重起來,“兄長,亂世將要來了嗎?”
崔嘉反問他道:“你心中沒有成算?”
崔皓搖了下頭,“我久居外城,邊塞消息不通,我又并非什么將軍,很少能聽說廟堂上的事情,只感覺時勢確實一年不如一年了,但我想著皇帝都沒有頒布退位的詔書,若是這樣,那也壞不到哪里去。”他補充道,“軍中有規矩,士兵不能議論朝政。”
崔嘉道:“亂世將要到來了。”
崔皓沉默片刻,抬手又喝一口熱酒,長嘆一聲道:“城還是要守的,雖說氐人幾十年沒來了,但這是規矩,鐵打不動。至于亂世盛世,我想日子還是每天過,再艱難的時日不也一天天捱過來了,左不過咬咬牙繼續捱過這一世,聽說若是這輩子把苦都吃完了,下輩子便能夠投個好胎。”他說完一笑,他像是已經察覺到今日崔嘉的來意是與自己告別,便不說些苦大仇深的話,前程多艱,與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