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謝府。
夜深人靜,檐下一盞孤燈,謝珩立在亭中,一雙眼注視著湖上的明月,思緒越過千山萬水,落在遠方那座春風不度的邊陲古城中。他已經在這兒待了許久,爐子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模糊地映出他的影子。
裴鶴從中書省取了兩盒文書回來,對謝珩道:“大公子,崇州戰事失利,中書省有意重新啟用司馬崇,命他聯合崇、袞、寧三州軍馬北征雍州,平定叛亂,出征之日暫定在明年春三月,明日中書省的官員會登門與您商議。”
裴鶴回身將文書疊放在案上,正好看見那封沒拆過的西北訊報,他不由得停了動作,回頭又看謝珩一眼。他不再打擾對方,無聲地退下去,卻在轉身時見到一個人,他拱手道:“老大人。”
謝照和善地看著他,“下去吧。”
裴鶴經由從左側棧道退下。謝照走進亭子,伸出枯槁的右手撐住長案,略吃力地慢慢坐下,一雙眼睛望向謝珩,“韓國公今日找上我,有意托我向你打聽,雍州一事,你心中可是有了主意?”見謝珩沒有說話,道:“這事不能拖,你還需早下定奪,我想桓家人或許派得上用場。”
謝珩的聲音顯得有幾分虛渺,“先太子已死二十年,卻仍然在影響時局,三省官員還沒有看明白,西北這盤棋已經不是只有我們在下了。”
謝照道:“罪太子的兩個兒子早已不在人世,如趙慎、趙元之流,不過是假冒罪太子之名的亂臣,如今多出個趙衡,亦是欺世盜名之輩罷了,妖風刮得再烈仍是妖風,撼動不了正統。”
謝珩回過頭看向謝照,謝珩無地注視著他。
謝珩沒有預兆地岔開了話題,“我近來總是夢見那孩子,其實也不能說是孩子了,但我想著他無依無靠,總是想多憐惜他一些,下意識把他當作孩子看待。”δ.Ъiqiku.nēt
謝照略一思索,很快意識到他在說誰,心中有些意外,但沒有說話。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的眼中有股清澈的靈氣,那是沒有經歷過磋磨的人才有的眼神,令人見之不忘。最難得的是除卻至情至性外,也不失通透機敏,我心想能有這份心性的人,本身已經得了上天的眷顧,這一生不會吃太多苦。”謝珩看著案上那未拆封的書信道:“我一直想,他原本不必如此活這一生。”
謝照也隨之看向那書信,似乎是隱隱察覺到了些什么,他伸手拿了信,拆開看起來。信是桓禮親筆所寫,從西北千里加急送至盛京,可見對方當時的急迫心情。當謝照看見那兩個熟悉的名字并列時,他的眼中終于掀起波瀾,通篇讀完,他忽然抬眼望向謝珩,眼神中帶著些不可置信。
良久,亭中才有聲音響起來。
“你早就知道了?”
昏暗的光照中,謝珩反應平靜,反倒是謝照有短暫的失語,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看謝珩的樣子,他顯然早就知道李稚就是趙衡,他竟是一不發地替對方遮掩下來,正在這短暫的震驚中,又一個念頭倏然從謝照的腦海中劃過去,李稚若是沒死,十三州封鎖城關搜尋趙慎余孽的那些日子,他一個還算有名的罪臣,絕不可能悄無聲息地逃離京畿去往雍州,他盯著謝珩半晌,低聲道:“你親手放走了他。”
謝珩望著謝照,沒有否認。
謝照的聲音帶有無故的低啞,“你放走了他,如今他回來屠殺士族,這其中也包括你在內。”
謝珩的神情卻仍是沒有任何變化,較之那亭外的湖水還要水波不興,令人完全看不穿。謝照沒有再說話,兩代政客一立一坐,昏暗的亭子中重新恢復寂靜。
就在梁朝南北對峙之時,同樣的一個冬日,遙遠的北周國中也正在上演一出英雄落幕的故事。
鵝毛大雪填平賀蘭山缺,草原上一片雪白,北周皇宮中,皇后妥歡帖睦爾撐扶著丈夫坐在床榻上,看那草原畫師用彩墨精心描繪的江山圖景,這位在混亂中橫空出世統一了草原八部、一手創建周國的偉大君主低聲道:“人生苦短,如此江山,不能再見了。”
年僅二十九歲的北周皇后靜靜地握著丈夫的手,看著這個自己深愛一生的男人慢慢闔上雙眼,她低下頭貼在他尚留溫熱的臉頰上,“來世做我的孩子吧,哥哥。”一旁年僅四歲的北周皇太子懵懵懂懂地掉下眼淚,忽然一把掙開侍女的手,上前飛撲到父母的懷中,這次只有母親伸手攬住了他。
宮殿外的雪幕中站著一眾各懷心思的親王,誰也沒有出聲,忽然所有人一齊抬頭看去,系著銅鐺的靈幡在空中飄蕩,叮叮當當,不絕于耳,那一瞬間眾人神色各異,為首的安鐸是這群人當中神色最難以置信的,他迅速沖上臺階,卻又在宮殿門口生生停住腳步,臉上的表情轉而漸漸悲戚起來,“陛下!”
北周皇帝駕崩,皇后換上早已備好的雪色喪服,牽著皇太子的手走出大殿,眾人全都揭起衣擺跪在雪中。
四歲的皇太子臉上還掛著淚痕,一味低頭盯著自己的金靴,他并不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已經成為北國的新君,將要繼承他父親全部的基業。此刻他緊緊握著母親的手,莫名有一種被虎狼盯住的恐怖感覺,不敢抬頭看前方跪地的各位叔伯與堂兄弟。他唯一能夠信任的人就是他的母親,她的身影在宮殿與男人的襯托下是如此的瘦弱,但卻如神女一般撐起了他那方小小的天地。有那么一個瞬間,他忽然感到深深的羞愧,頭埋的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