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還是去參加了金桂宴,已經到了初秋,夜晚天氣冷,矮草上鋪著銀霜。清池園外燭光浮動,不時有侍者提著燈無聲地走過。
李稚向門人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下,果然謝珩并沒有來赴宴。
李稚在宴席上坐了一會兒,第一次來參加這種宴會,他還是有點不大適應,蠟燭不停燃燒讓屋子里有些憋悶,爐中點著熏香,金紗簾掛在窗前隨風浮動,給人一種暖香迷醉的錯覺,他起身悄悄退出來透透氣。
清池園外是清涼臺右大街,對面是紅瓶巷,往外是朱雀街,聽說那里有處朱雀臺,曾經有個太子在那里自焚而死。李稚背靠著墻站了一會兒,空中漂浮著淡淡的桂花香,身后的園林中傳出宴會熱鬧的聲響,琉璃燈盞打著薄薄的光,他抬起頭看清秋時節空中細細密密的塵埃。筆趣庫
這座盛京城,從不同的角度看去,好像真的有一萬種樣子。
李稚最近聽了賀陵的話,喜歡重新打量起這些平時常見的東西,這座城看似極盡繁華風流,但好像總有一種莫名蕭索陰郁的氣質揮之不去,乍一看到處都是花團錦簇,但地上的秋草已經悄無聲息地掛了霜,不經意掃見時讓人有點恍惚。
李稚正漫無目的地想著,肩上忽然被砸了個東西,他扭頭看去,又馬上抬頭,原來是一片瓦松動了,從墻上摔了下來,正好砸中了他。李稚想把摔成兩瓣的琉璃瓦片拾起來,卻看見一條直線上灑落著不少晶瑩的碎瓦,他再次抬起頭觀察那堵高墻,原本整齊的墻檐邊緣有許多參差不齊的缺口。
李稚沿著直線往前走,隨手把地上的碎瓦片拾撿起來,一直來到了請池園右門。有馬車停靠在階前,侍者提燈引路,看起來是有新的客人到了,他剛想退兩步給人把路讓開,一抬頭卻直接愣了。
對方也正好看見了他。
紙醉金迷的光影中,年輕的世家公子一身雪色織錦圓領袍,領口刺著鶴羽暗紋,外面搭著一件輕薄的錦衫,清秋時節的冷意擁在他身旁,梁朝尚玄,時人流行穿雪色著羽飾,意欲模仿仙人打扮,李稚在清涼臺見過滿大街的白色,只有眼前這個人,讓他覺得自己這一眼真的是看見了神仙。他臉上的驚訝沒有掩飾住。
謝珩今夜原定是要去清池園參加宴會的,他有意在明年推行官考改制,讓國子學的學士在謝家修《金陵實錄》,又請了賀陵作為國子學祭酒,一步步都是為了改制鋪路。金桂宴是國子學重大典宴,有“蟾宮折桂”的象征意義,他約了韓國公卞藺一同前來,不過臨時出了點意外,他來的遲了些,沒想到卻在門口遇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稚終于從怔愣中反應過來,“見過謝中書。”
“起來吧。”謝珩看了眼他手中的瓦片,沒有看懂這孩子是在做什么,“怎么一個人在外面?”
“回大人,我出來走走。”李稚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停下來和自己交談,回答時差點連話都不知道怎么說了。
謝珩看出他的詫異緊張,很輕地笑了下,沒再多說什么。
收到消息的公卿迎了上來,謝珩繼續往里走了,裴鶴跟了上去,清池園提燈的侍者緊隨其后,浮動光影隨之流轉。
李稚看著一眾人從自己眼前魚貫進入園林,但他好像誰也看不清,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最前面那道雪色的身影奪走了,視線一直跟著移動,他甚至覺得這園林驟然亮了起來,檐下燈如雨,連旁邊的桂花林都被照的銀光璀璨。
謝珩站在屋檐下同韓國公卞藺寒暄閑聊,他們一起轉過身往堂中走去。臨走前,謝珩余光忽然瞥見了一道身影,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跟了上來,站在人群后面悄悄地看著他們,他多看了一眼,一旁的韓國公卞藺問道:“怎么了?”
“沒事。”謝珩收回了視線,同他一起往里走了。
金桂宴分為內外兩種席位,大臣們坐在上席,學生、學士們坐在外席,主持宴會的是國子學司學劉彬,他看起來已經喝得很醉了,聽說貴客進門立刻起身迎接,走路搖搖晃晃的。因為來得有些遲了,沒有趕上開宴,謝珩并沒有在堂中多坐,園中單獨提供閣樓讓大人們另外歇息閑聊,他與韓國公卞藺往內堂走。
李稚的視線一直追隨著謝珩,珠簾一卷一放,直到什么都看不見了,他這才收回視線。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上,剛坐了沒一會兒,忽然又再次起身。
屋室內堂往右走連接著后苑,中間有一架曲折的長廊,兩邊是馥郁的桂花林。李稚來到了長廊上,幾個提燈的侍者從他身邊走過,他讓開了路,望向視野盡頭遠處層層疊疊的樓閣。
一直等到了子夜,賓客逐漸散去,宴會冷清了下來。
謝珩聊完了事情走出閣樓,忽然看見長廊對面有個人,對方也一眼就看見了他,那副樣子顯然是在等他。
謝珩心中倒也沒覺得意外,兩人隔著長廊對望著,琉璃燈中的蠟燭快要燃盡了,園林中有點幽暗。謝珩看見那孩子忽然迅速朝著自己跑了過來,一直轉過了拐角的廊柱,猛地與自己對面而視,又停下了腳步,觀察到他站在屋檐下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那孩子重新走了上來。
站在謝珩身后的裴鶴剛剛還沒認出來對面那遠遠跑過來的是誰,等對方靠近了,他極輕地挑了下眉,巧了,怎么又是他?m.biqikμ.nět
李稚確實是在等謝珩,且等了有好一陣子了,剛剛突然看見謝珩從閣樓中走出來,他心頭一跳,他怕謝珩出門后會很快離開,所以下意識跑了兩步想要攔下他,等真的離得近了,他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抬手行禮道:“見過謝中書。”
“起來吧。”
李稚重新抬起頭,見謝珩望著自己,他解釋道:“沒有想到能在這里遇到您,我今夜也是過來參加宴會。”
“我過來轉轉。”謝珩問道:“你老師近來可好?”
李稚聽他一開口就問起賀陵很是意外,他沒想到謝珩也知道了賀陵收到他為學生的事情,“家師近來一切都好,多謝大人記掛。”
“那就好。”謝珩看他那表情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你前陣子在國子學很出名,賀陵收了你做學生,清涼臺都在傳你的文章。”
李稚一下子竟是說不上話來,臉上莫名迅速發熱,多虧了這地方光線昏暗看不清他的臉色。
謝珩溫和地笑了下,問他道:“今夜是一個人來參加宴會嗎,沒有朋友?”
“他們原是也想要過來的,不過又因為一些事情所以沒有來,我一個人過來逛一逛。”
“剛剛見你待在外面,是不喜歡這樣的宴會嗎?”
李稚立刻搖頭道:“沒有,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盛大的宴會,心中有點緊張,當時屋子里有些熱,我出去走一走。”他說著話一直看著謝珩,眼睛很亮,直到對上了謝珩的視線,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有點無禮,錯開了視線,他想了下,“您……”
兩人正說著話,“謝中書!”身后有聲音傳來,謝珩回過頭去,來人是給事中楊玠與韓國公卞藺。李稚立刻停下了說話,退避到了一邊。
卞藺原以為謝珩已經離開了,見到他有點意外,“謝中書,我還道是看錯了。”一旁的楊玠拱手對著謝珩行禮,“見過謝中書。”
謝珩道:“二位大人還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