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藺端著寬厚的袖子笑道:“出門正要走了,正好瞧見謝中書,上前來打個招呼。這宴將要散了,謝中書還沒有走嗎?”
謝珩道:“還有些事情。”
卞藺一聽這話頓時領會了,“既然如此,那我們二人就不再叨擾了。這《金陵實錄》一事,便全權拜托謝中書了。”
“國公放心。”
卞藺與楊玠沒有再繼續攀談,抬手以示敬意,很快便轉身離開了。宴會上熱鬧的聲音輕了不少,侍者取下了桂花林懸掛的琉璃燈盞,續上了新的燈油,為這些踱步離開的大人們照開道路。
謝珩回過頭重新看向了李稚,“你是想要說什么?”
李稚剛剛怕自己打擾到他們談正事,站在一旁一直沒出聲,忽然被點名,他還沒反應過來。
謝珩道:“他們走過來時,你正在說話,你當時是想要說什么?”
李稚猛的記不起來要說什么了,他回想了一陣子,見謝珩還是看著他,低聲道:“忘記了。”
謝珩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很輕地笑了下,“被嚇得忘記了嗎?”
李稚的心跟著那一笑莫名顫了下,這下真的忘了自己要說什么了。
謝珩原本是要離開了,又轉了念,道:“我有些日子沒來清池園了,一起去桂樹林中走走?”
李稚的眼睛忽然一亮,“好啊。”
清池園原先是前朝的一處皇家園林,占地千畝,風景尤殊,這座園林還有一樁鮮為人知的風流舊事,據說當年愍懷太子在此地偶然遇到了衛家的女兒,一見傾心,他打聽到衛家女兒喜歡桂花,在清池園中遍植桂樹,后來二人結為連理,成為了當時盛京的一樁美談,一度甚至讓京中時興起男女互贈桂花的風尚。
如今的清池園已然成為了清涼臺一處風流勝地,公卿時常會在此舉辦大型的夜宴,譬如國子學這次就將金桂宴選定在了此處,滿園桂樹銀霜很是應景。
李稚跟著謝珩踏過堪堪沒水的廊橋,木板上還有剛落下來的桂花,踩上去很柔軟。他從前來過清池園幾次,但從沒有到過這里,月亮照的全世界都在發白,舉目望去水邊一大片全是郁郁蒼蒼的桂花林,香氣如陣,清水中飄著幾盞河燈。
謝珩在橋邊停了下來,前面還有路,但他沒有再往前走了。
李稚一直看著謝珩,他試著找了個話題,“大人很喜歡桂花嗎?”
“應季的都覺得很好,倒是沒什么偏愛的。”謝珩望著遠處的桂花林,聲音有些虛渺。
李稚想了下,道:“應季的東西確實都很好,我住的城東,巷子深處有一家開了二十多年的糕點店,掌柜的每個月都會采摘應季的花果制作糕點,那味道比我從前吃過的都好,這個月的桂花糕連老師嘗過了也是贊不絕口。”
謝珩看向了他,眼睛昏暗如晨星,“聽上去你很想向我推薦他們家的糕點?”
李稚想起了自己前陣子逢人就送糕點的事情,“我已經推薦過許多人了,沒有覺得不好吃的。”
“你的老師口味一向挑剔,若是連他也覺得好,想必是真的很好。”
李稚立刻道:“大人若是感興趣,我明天早上送一些去大人府上,大人可以嘗嘗。”
“這會不會太給你添麻煩?”
李稚忙道:“不會,我原也是要為老師送的,國子學與謝府離得近,我本來就是順路的。”賀陵年紀大了,胃口不好,甜食還能多少吃一些,近日他很喜歡那款桂花糕,李稚每天都會給他送一些過去,他其實早就想要給謝府也送上一些了,每次路過謝家,他這念頭總是在心里盤旋上一會兒,但一直也沒敢付諸行動。
李稚道:“不會添麻煩的。”
謝珩看了他一會兒,“既然這樣,那就先多謝你了。”
李稚見他答應了,心中暗自松了口氣,又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這沒有什么的,那我明日送一些到府上,大人您嘗一嘗。”
謝珩輕點了下頭,“好。”
謝珩剛開始見李稚孤身一個人來參加宴會,又孤零零地待在外面拾撿些碎瓦片,還道是他不適應在國子學的日子,沒有交到什么朋友,正好李稚跑來找他,所以帶著他過來散散心。如今看來倒是他多想了,這孩子是真心喜歡賀陵這個老師,也看不出有哪里不適應的樣子。
謝珩覺得這樣倒是挺好的,正好有碎枝條落到了李稚的頭發上,他隨手將它揀了出來。δ.Ъiqiku.nēt
李稚沒想到謝珩會忽然伸出手摸自己的頭,一下子愣住了。
謝珩將那碎枝取了下來,一垂眼看見了李稚那驚怔的眼神,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停頓了下,收回了手。
李稚看見了謝珩手中的碎枝,這才意識到謝珩是在做什么,他忙低聲道:“多謝大人。”
謝珩聽著這孩子有點變了調的聲音,半晌才道:“夜也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李稚又追加了一句,“秋天夜深露重,大人您多保重身體。”
謝珩看著他,橋邊有風吹拂而過,桂花落水無痕,他沒有多說什么。
清池園外。李稚照例行了一禮然后起身,他目送著謝珩轉身離開,謝家侍衛跟了上去,光滑的青石長階上反射著銀色的燭光,他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最前面那道雪色的背影,馬車逐漸遠去,什么都看不見了,他依舊是望著那個方向,他抬手慢慢摸了下自己的頭發,忽然側了下頭,很輕地笑了下。.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