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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第 9 章

                謝家宅邸中有一片內湖,長寬約各一千步,瘦長的烏木長廊立架在水上,湖中心是一方四面敞空的水榭,雨水掛在屋檐下猶如一卷晶瑩的珠簾,這就是有名的湖心亭了,從前謝家的長輩時常在此會客,后來東南堪輿名家葛樸來謝家做客,指出這片幽冷的湖水壓了這座宅邸的運勢,重新幫著修改了風水格局,這湖心亭也隨之廢棄了。

                謝家人原想填平這片湖,后來有長輩覺得家中小輩兒時常常在這里玩耍,留下做個念想也好,就一直保留到了現在。每年夏夜,這片地方格外的安靜幽涼,謝珩偶爾會來這片坐坐。

                雨水落在湖中嘩啦得響,廊下掛著一高一矮兩盞冰紋琉璃燈,木案上點著清靜寧神的香。筆趣庫

                侍者無聲地走了進來,爐子上煮起了茶,沒一會兒就冒出了白汽。

                “想吃點什么嗎?”

                李稚聞聲一下子看向謝珩,“我都可以。”

                謝珩看了他兩眼,讓裴鶴去取些甜食糕點過來,裴鶴點頭出去了。

                李稚盯著那壺一直不怎么敢抬頭,他意識到自己這樣子做客實在有點無禮,又移開視線重新望向了主人,“上次寧州府道觀中,多謝大人所贈的銀兩,我一直沒有機會能夠親自道謝。”李稚停了一下,“多謝。”

                “舉手之勞而已。”

                謝珩見水滾開了,抬手沏茶,李稚本能地覺得不應該讓對方幫自己倒茶,立刻伸出了手去幫忙,他這會兒的腦子好像沒了一樣,“我來!”他從對方手中奪過了茶壺才意識到自己并不會沏茶,頓時又停住了動作,茶道在梁朝一直是貴族高門的專屬,這里面是有許多講究的,并不是往杯子里倒水就完事了。

                謝珩看他抬著手半天沒有動,“我來吧。”他伸出手從李稚手中重新接過了那茶壺,繼續沏茶,雨前白茶的清香氤氳飄散開。

                李稚從來沒想象過自己也能蠢笨成這樣,他盡力想讓自己放松下來,卻因為剛剛的岔子出了一頭的汗。

                謝珩道:“聽你的口音,是京州當地人,到盛京這些時日,生活都還習慣嗎?”

                李稚立刻道:“習慣,這里一切都很好。”

                “聽上去你倒是很喜歡這里。”

                “我確實很喜歡這里,這里各種東西都好。”李稚忽然沒了聲音,像是反應過來說錯了什么話,改口道:“我很喜歡生活在這里的日子。”

                謝珩將沏好的白茶擺在了他的面前,“平時在國子學當差還順利嗎?”

                “順利,大家待我都很好。”李稚答得很快。

                謝珩笑道:“不必如此緊張,我不是你的上司,也不是在問你的話。”

                李稚看著對方臉上的笑容莫名一晃神,他立刻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過于緊繃了,重新道:“大家都很照顧我,我很喜歡這里。”

                “若是這樣倒是很好,想必家里人也能放心了。”

                李稚點了下頭,“是,我時常寫家書回去,告訴我爹我在這里都好。”

                亭子外落著雨,深夜聽不見多余的雜音,這一方立在水上的水榭格外的安靜,李稚覺得天地間好像只剩了他與對方兩個人,喝著茶說著些無關緊要的話,心中變得無比的安寧平靜。坐得久了,他有點莫名的恍惚,他總覺得這像個夢,抬手又慢慢地喝了口茶。

                一旁的桌案上壓著兩本書,風一吹翻開了書頁,一張紙從其中飄了出來,李稚正在喝茶,看見了之后立刻起身去撿。謝珩回頭看了眼桌案,是兩冊《漢賦集注》,也不知道是誰落在了這亭子里沒有收。

                李稚在那張紙吹落湖水前將它撿了起來,紙張是上好的亭湖紙,被雨水打濕了也不暈墨,上面是篇只寫了個開頭的賦。李稚將那張紙拿了回來,因為濕了也不能重新夾回書中去,就小心地用鎮石壓了晾回案上。

                謝珩掃了一眼,認出了這是謝玦的筆跡,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李稚一直盯著那張濕透了的紙看。

                謝珩注意到了李稚的眼神,問他:“怎么了?”

                李稚立刻回過神來,“沒什么。”他解釋道:“這篇賦的開頭寫的很好,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好的開頭。”沒有用任何的生僻字也沒有賣弄典故,只是白描的手法寫了個景啟了個頭,短短幾行字,字句精悍但意境汪洋肆意,而且最難得的是那種海納百川的包容感,好像下面接什么樣的內容都好。

                謝珩看出他的喜歡,道:“這兩本書放在這里很久了,他的主人怕是也已經忘記了這篇賦,你既然喜歡這開口,不如續寫試試?”

                李稚還在看那個開頭,聞聲一下子回頭看去,“我?”

                謝珩點了下頭。

                “不,我怎么能寫?我怕是寫的不好,冒犯了人家。”李稚下意識就拒絕了,未經允許擅動別人的東西極為失禮,何況這個開頭寫的實在是太好,他私自往下接也許會得罪其真正的主人,無論是狗尾續貂還是說偷人家的文章,在這圈子里都是大忌。若是真正的主人發難,淪為笑柄就算了,按照士族的規矩,他這種身份的人甚至可能會被活活打死。這在本朝不是沒有先例。

                謝珩卻道:“試試吧。”

                李稚放平時他絕對不會干這種忌諱的事情,可謝珩的那雙昏暗的眼睛望著他,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來。

                “那、那好吧。”

                侍者取來了筆墨紙硯,李稚又看了看謝珩,謝珩朝他點了下頭,終于李稚還是提起筆慢慢續寫了起來。

                謝珩望著低頭默默續寫文章的李稚,這孩子說話做事雖然有點怪,也許是因為緊張所以這樣,但能看得出來這孩子性格很溫柔,從內到外都是柔柔軟軟的,沒有任何棱角,但心中又有自己的堅持,這點難能可貴。而且這孩子的眼神很干凈,大約是年紀小沒經過什么風浪,他整個人的氣質看起來尤其的干凈,怎么說呢,光明磊落。

                謝珩見過的人太多了,若是暗藏著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但這孩子看穿也沒有什么。

                裴鶴取了兩只食盒回來,他將幾碟糕點擺在了案上,余光看見了李稚正在寫的東西。他立刻記起了這是什么。前陣子大公子給出的題目,二公子抓著頭發寫了小半個月愣是一個字沒寫出來,央他找了幾本《漢賦集注》打算鋌而走險一抄了之,結果被徐立春一句“大公子什么書沒讀過,抄了一眼就能看出來”給嚇得愣是沒敢動手,后來也不知道是怎么給他糊弄過去了。筆趣庫

                裴鶴看了這少年寫的東西兩眼,賦不賦的他一眼看不出水平,不過字倒是很端正。他記得這個少年出身不好,能讀書識字也是難得,畢竟公認讀書寫字就是奔著仕途去的,世家子弟文章寫的好,有了才名就能做大官,但是沒姓氏的人讀書識字純粹是不識相,自科舉廢后,貧賤書生百無一用,文章寫的再好,不過多遭幾份白眼與諷刺而已,規矩就是這樣。

                李稚寫了小半個時辰,謝珩喝著茶一點聲音都沒有,大約是不想打擾到他,可他越是如此李稚卻越是緊張,他對面坐著的那可是十二歲就寫出《望樹臺賦》的人,他這輩子寫東西就沒有這么心神不寧過,又加之這篇文章的開頭實在是太好,珠玉在前他確實不怎么敢下筆,一時就有些卡住了,他覺得這是他有生之年寫的最艱難的一篇文章。

                好不容易寫完后,他看了兩眼。

                橫看豎看,毫無疑問,這就是一篇糟糕至極的文章,“通順”已經是對它最高的評價。

                他是在寫什么啊?李稚心想這還能改嗎?這大約只能重寫了?簡直是多看一眼都覺得臟了眼睛,一想到這是他剛寫的,他頓時有種想要直戳雙目的沖動,然而他的耳邊卻響起了一個聲音。

                “我能看看嗎?”

                李稚抬頭看向了謝珩,“我……我寫的不大好,我再改改吧。”

                謝珩點了下頭,“你慢慢來,不用著急。”

                李稚又埋頭改了小半個時辰,此時已經是深夜了,他卻沒有任何的睡意,甚至還開始渾身冒汗,也不知道浪費了多少張紙,終于他看了眼改完后的文章。

                ……為什么感覺還不如沒改之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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